天色阴沉,灰云低垂,似一口悬在山脊的黑锅。
风穿林而过,带来清晰的禾香与湿气。神农仓门前,一口旧式分粮斗已搭好,斗旁插着一面写有“魂契兑粮,实名分配”六字的青布旗,边角斜斜扬起,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林晚烟抱着刚登记完的魂契簿,一一核对仓头的谷斗、秤盘、兑粮布票,神色比往日更为专注。
“每份魂契,对应户主身份、地块位置、今季评级,三样缺一不可。”她转头叮嘱站在一旁的小喜子,“兑米时手要快,眼要准,一旦有人调包、灌湿谷,立刻停秤查斗。”
“记住了!”小喜子挺胸,眼神透亮。
旁边的豆包也举手:“我负责喊号和记账!我昨天练了笔画,林姐姐看!”
说着,他掏出一页歪歪扭扭的“魂契草表”,上面写着“鲁大山、二等上品、分米六斗二”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林晚烟一边笑,一边摸了摸他脑袋。
“咱们试行分粮,是制度能不能立住的第一步。”她将草表收起,又低声叮嘱身后的沈砚之,“如果今日现场能不出差错,我就准备向镇署提出神农仓‘自主兑布仓契’的备案申请。”
沈砚之点头,手指轻掠魂契封面上的封绳,眸中带着一抹冷静思量。
“今日不只是仓前分粮,更是对神农村内部信任体系的首次实测。”
他话音未落,前方便传来喧哗声。
“来了!魂契首兑,第一户——鲁大山!”
鲁大山扛着空麻袋,一身短打衣裳,胡子剃得干干净净,精神头十足。
他站在斗前,朝众人一拱手,瓮声瓮气:“我这老鲁第一个上!若兑不公平,我就拎锄头砸你仓门;若兑得明明白白,我明年再签三亩地的魂契!”
“好——!”
围观村民一片叫好,有羡慕的、有观望的,更多的是心里七上八下的。
鲁大山的麻袋放入斗中,沈砚之手稳如山,一铲米下,标准六斗二,秤盘一沉,布票兑换正好——一斤米换六两二钱布。
验完粮,记完账,黄纸上盖了“神农魂契兑布章”一个红印。
林晚烟把魂契簿合起,朝他一笑:
“老鲁,从今天起,你这一袋米,不只是你家的口粮,也算半只脚进了神农仓的‘魂章榜’。”
鲁大山一乐,扛起麻袋大声道:
“我不怕写名字上去,我就怕你们没胆子立这仓契!”
围观群众笑作一团。
人群中,王屠户悄悄拉了拉许屠娘的袖子,小声说:“我寻思着,要不我们家那三亩地明年也试试?这魂契也不全是死契,按林丫头那说法,粮能换布、布能换盐,说不准还能走到镇上去卖账。”
许屠娘一脸狐疑:“你不是说她疯?”
“她疯……可她疯得有理。”
“那你疯不疯?”
“我、我看你才疯!”
两口子吵了几句,最后居然也跑去队尾排队。
林晚烟看着越来越长的魂契分粮队伍,嘴角压不住的上扬。
可她知道,这不过是序幕。
**
午后,山风渐紧,仓尾的废渠石岸上,陆迟州独自而立。
他身披墨青袍,手执纸笺,纸上是今日魂契兑粮总数、兑布出入量、核仓余粮统计,以及每一户的签字、手印。
他盯着那行“鲁大山”三字良久,忽而轻笑:
“你还真让这群人写下名字。”
沈砚之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
“不是‘我’让,是他们自己写。”
陆迟州回头看他:“你不怕他们来反咬?”
“若他们真想咬,今日就不会来。”
沈砚之语气冷淡,眼神却沉着。
“陆先生,神农仓不是要谁臣服,是要人自愿。”
“可你应该知道——当信任被用作制度根基,反噬也最重。”
陆迟州一笑,转头望着山下的那片错落梯田与布旗招展。
“但你倒是赌得漂亮。”
正说着,林晚烟提着半斗碎米气喘吁吁赶来,一边擦汗一边道:
“喂,你俩聊得挺文气,仓后水闸那边堵了口,我找了半天才刨出个出水石槽来,你们谁来给我扛块闸板?”
陆迟州一愣:“你连水闸也打算重修?”
“当然。”林晚烟认真点头,“魂契是仓魂,水闸是地魂,这田若想活,水渠先得通。”
她又眯起眼看陆迟州:“我寻思着你手长腿长,挖石板不吃亏,要不帮个忙?”
沈砚之低笑一声:“他识石,却不一定动手。”
“哈。”林晚烟眨眨眼,“那你就负责在旁边念诗鼓劲吧。”
陆迟州哑然。
他低头,看着林晚烟泥巴糊脸却眼神发亮的模样,许久才叹了口气:
“你知不知道,你在赌一件大事。”
“我知道啊。”她毫不避讳,“我在赌的是——‘民可托仓’。”
“若赌赢呢?”
“赌赢的话——”她笑了笑,眼角的泥灰都挡不住那点亮意,“我就真开一仓、筑一村、救一地。”
那一瞬,山风呼啸,白雾散尽,远山晴朗如画。
陆迟州站在原地,忽然觉得心底有点东西动了一下。
他低声喃喃:
“我若不帮她,那才真是疯了。”
**
黄昏。
仓前兑粮仍在继续。
赵杏儿在后头看累了,干脆搬了条小凳坐在门槛上,嚼着甜芋头一边给王屠户家的大闺女编麻绳。
“哎,我听说沈砚之以前可不是一般人?”
小闺女耳朵灵,一下坐直:“不是书生吗?”
“书生不稀奇,我说的是——听说他以前是哪个大地方跑来的,说不定还……咳。”
她话没说完,便见一只狗从仓后狂奔而出,嘴里衔着一截血布。
紧随其后的,是仓闸边的小豆包,脸都白了。
“林姐姐!仓后有人闯进来——!”
月已升三竿,夜色如水,照得仓后那片槐树林影影绰绰,仿佛一动就能晃出鬼影。
“在哪儿呢?豆包你看清楚了吗?!”
林晚烟一只手护着灯,一只手将豆包拎在腋下飞快赶往仓后,身后陆续跟上沈砚之、鲁大山、赵杏儿等人。毛球狗跑得最快,已经在林地边低吼起来。
“我……我看见影子了,就一闪,蹿过那边槐树后头,鞋子没跑掉!”豆包喘着气说,“我去撒尿才发现的!真的不是我幻觉!”
“你要是幻觉能吓成尿没憋住?”赵杏儿叉腰,“老娘今天不抓到贼,明儿就把仓门锁个三天三夜!”
“别吵了,闸门边的水响过两次,”沈砚之抬手示意,“有人。”
众人警觉。
果然,下一瞬,“哗啦”一声水响,从靠近仓后堤坝的方向传来,一道黑影跃水而逃。
“拦住他!”赵杏儿提着锄头冲第一。
可那人一身深灰短打,身法利落,蹬着仓侧残砖一跃上堤,飞快朝林中钻去。
“他往槐林去了!”鲁大山大吼。
沈砚之沉声一喝:“追不得。”
众人脚步一顿。
“他选的是水边逃路,怕是练家子,不像山匪。现在追,容易被埋伏。”
“可你看他衣角——”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那黑影虽快,但在跃堤时风将衣摆一掀,露出里层的布纹。
灰白交织,袖口绣有“镇”字暗纹。
赵杏儿眯眼:“镇署的人?”
鲁大山一脸懵:“镇署不是衙门下的打更队?”
“狗屁打更。”林晚烟冷笑,“打更的夜里干嘛来我们仓后水闸?这可是我们丰田仓的命脉。”
沈砚之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他垂眼望着水闸下石缝间残留的一行湿印,不大不小,偏偏踩在他一早修补过的石闸接缝处——
那是仓水下流的第一道机关闸。
如果有人真查过他那天的图纸,就能知道:
那里藏着仓渠通外的小口暗井。
林晚烟环顾四周:“砚之,你有没有觉得最近盯着丰田仓的人,多了点?”
“多了。”他淡淡道,“不止一个。”
“那你怎么不早说?”
“说了你会停下?”他看她一眼,语气温淡却有一丝调侃。
林晚烟一愣。
随即轻轻一笑:“不会。”
她站直身子,对身后村民高声道:“这件事不能当小事处理!”
“今天是仓门设契分粮的头一回试行,明天整个溪南十里都要来人看榜、看账、看粮,你们说——有人夜里来摸我们后门水闸,是巧合吗?”
村民交头接耳,一时间议论纷纷。
“说不定是想断我们仓水,叫咱们白种一季!”
“或者是要偷看我们那套配闸的机关法?我记得之前杏儿姐立档那天有人围在旁边看!”
“不能再没个章法了,我们这仓,夜里也得有人守!”
林晚烟乘势喊道:“我提议——从今晚起,咱们选三位‘仓魂人’,夜里轮守仓堂,仓魂一日不灭,仓水一日不枯!”
她话音一落,小喜子第一个举手:“我报名!我可以不睡觉,我娘说我夜里眼贼亮!”
赵杏儿叉腰:“你小胳膊小腿的,你守个屁,老娘才是仓魂首选。”
鲁大山皱着脸:“仓魂得轮班,夜里可不是姑娘家说风凉话的地儿,我来头一个!”
“凭啥你头一个?你打呼我睡哪儿?”
“打呼是仓魂的一种防御力!”
“你放屁!”
林晚烟被他们的“沙雕式激烈讨论”吵得忍不住笑出声。
她转向沈砚之:“你说,要不要立仓魂轮守章?”
沈砚之看着那群你一言我一语的村人,片刻不语。
良久,他轻声道:“可以试行,留备份于契册,但不强制录名。愿守者,自誓而行。”
林晚烟眼前一亮。
“那咱今晚就启章,明早上丰榜!”
说干就干,众人立即点亮仓灯,三十六盏草油灯悬在堂梁之下,照得四角通明如昼。大头婶写契,小豆包磨墨,赵杏儿和鲁大山已经争吵着要签“第一夜魂”。
而林晚烟,则在仓后一侧悄悄走到了沈砚之身边。
“砚之,那人你真不认识?”
沈砚之摇头,语气平淡:“那衣纹,是镇署杂役所用,镇署掌治水政,归漕仓制节度。”
林晚烟蹙眉:“那就是官里的人?”
“也可能是……假冒的。”
“你怀疑什么?”
沈砚之没有作答,只是伸手,从他身后那口早已枯干的老水渠边,拈起一物。
是一封信。
信封被水浸过,却不甚破损,封角上还有一滴未干的血痕。
林晚烟凑过来。
“谁的?”
他展开,低声念出落款:
“——栎川。”
林晚烟一怔。
那一瞬间,夜风吹过仓后,隐隐传来槐叶晃动的沙沙声,仿佛有人在笑。
沈砚之垂眼,缓缓将那封信折好。
“你终究来了。”
他声音轻得像是独语,眼底却是一片无人能读懂的深沉。
夜风拂过丰仓屋檐,瓦沟中残月映出一缕银光,落在林晚烟额前。
她手里提着一盏瓦油灯,照着仓后那处湿土。
不远处,小豆包抱着一截断裂的竹筐腿,满脸惊魂未定:“姐姐,我刚才就是想来看看豆腐凉没凉透,就……就看到那人影从那边的闸道里翻进来!”
林晚烟半蹲下身,细细打量那片地面。泥地上确有几道不深不浅的踩痕,从仓后沿着榆树根绕进小渠,脚印浅窄、落点沉稳。
她抬头看向沈砚之。
后者披着半件灰衫,神色沉静,目光不动如松:“脚步极轻,不像是外行。”
“他逃的时候不慌,说明不是偷粮的。”林晚烟接话,“但偏偏翻闸口、避正门,不愿留下身份……不像是寻常庄里人。”
沈砚之低头扫了眼脚印延伸处:“我刚才在仓角拾到一块斜封信纸,上头染了血。”
他说着,抬手将那封信轻放在林晚烟掌心。
信纸外封并不规整,纸页已被雨露润皱,唯独右下角三字清晰——
“栎川启”。
林晚烟心下一惊,目光掠向沈砚之:“栎川……你认识?”
沈砚之微微顿了顿,似有些许踟蹰,半晌才低声道:“是我旧识。”
林晚烟不追问,反而站起身朝仓门回走。
她脚步极快,回头只甩下一句:“走,召人守仓——今日开始,神农仓,不再无夜卫。”
丰仓正厅前的晒谷场上,夜风鼓动帘幔,一排排谷垛沐在油灯微光下,像沉默等待分粮的士兵。
十余人站成两圈,里圈是参与魂契分粮的“契户”,外圈则是村中好奇与忧虑并存的看客。
“你说啥?”王屠户满脸不信,“啥叫守夜人还要投票选?咱这是仓里选壮丁,还是要组义庄护仓?”
“义庄那一套,是人死了才请人守。”林晚烟双手抱臂,神情肃然,“而我们要守的是粮,是百姓口中饭,是一年活命的钱。谁来守仓,必须选最可靠的人。”
赵杏儿此时出声:“我支持选人守仓!只靠你和书生两人,万一晚上再闹出事,咱庄里谁还敢交粮入仓?”
话音未落,鲁大山上前一步,拍了拍胸口:“我不识几个字,但我会搬谷守夜,也敢拎棍头。若你们不嫌弃,选我一票。”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林晚烟见状,索性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墨瓶、两张草纸,在地上立起一块旧门板,提笔写下六个字:
“仓魂人选票榜”。
“今日起,每人可写一票,提名你信得过的人。无论男女老幼,只要你愿信他守仓,一笔一画写上。三日后为准,得票前三人即为‘仓魂人’初人选。”
“仓魂人要干啥?”有人问。
“夜巡、记录、查粮、开锁、登本——若神农仓是村里粮命之源,那仓魂人,便是这粮命的眼与耳。”
这话说得不轻,却让人心神微动。
赵杏儿第一个俯身,在纸上写下“鲁大山”三字。
随后小喜子举手:“我也要投票,我写我娘,赵杏儿!”
人群一片哗然中,小豆包摇着林晚烟的袖子:“我能不能投我姐?”
林晚烟失笑:“我不算,我是仓契人。”
“那我写沈先生!”
“我也是!”旁边几个读了书的年轻人也开始鼓噪。
就连原本在边上看热闹的王屠户,也挠了挠头,低声咕哝:“要不……我也写个赵杏儿?”
“你天天跟她吵嘴,你写她干嘛?”有人笑。
王屠户不自在地咳一声:“她骂我归骂我,可她守仓不打折。”
众人哄笑,气氛轻松中,却生出一股“仓由人守、人由心选”的真意。
林晚烟看着那一张张字迹或歪或正的票纸被放入破筐,心中竟泛起一丝前所未有的安稳感。
她低声自语:“粮在仓,人守心……这样就对了。”
夜色深沉,众人散去。
沈砚之独自立于仓角老树下,指尖摩挲那封带血的信纸。
他将纸页翻开,笔迹龙蛇、藏锋敛势,显是熟人所书:
“沈某人事将露,仓人当慎。栎川之风,吹来亦可掀帘,慎之,慎之。”
他默读三遍,眸色沉如夜井。
林晚烟悄然走至他身后:“你若信这信,就不能只守仓,更得护人。”
沈砚之并不回头,只将信纸重新叠好,藏入袖间。
“你以为我为何深夜不眠?”
“为守仓?”她问。
“错,为护你。”他说。
林晚烟怔住,良久轻声笑了笑:“你也不怕我疯起来拿锄头砸你?”
沈砚之缓缓转身,眉目温淡如霜雪:“你疯不疯不打紧,重要的是你种得出粮。”
她咬着唇想笑,又觉得心口发暖。
夜风穿枝,露水沉沉,一灯未灭。
神农仓下,众人心魂已种,仓魂初燃,未知的风正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