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1729年11月29日。
天刚蒙蒙亮，铅灰色的云霭沉沉压着萨滋城残留的轮廓。寒意刺骨，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城西郊外的土道上，一辆蒙着油布的普通马车碾过冻结的泥泞，汇入一支打着“金穗”商号旗帜的小型商队。
车里坐着两位乘客：一位疤痕交错、面色冷硬的女佣兵，和一位裹在厚厚灰布斗篷里、戴着磨花圆框眼镜的少年“弟弟”——莱尔·坎贝尔。
伽蒂透过蒙尘的马车窗，看着逐渐远去的熟悉街景。身侧的幽梦（如今的莱尔）不安地缩了缩肩膀，冰蓝符文在胸骨下方若隐若现，如同潜伏的毒蛇烙印。
伽蒂指尖微动，一缕无形风息扫过，加固了幽梦身上早已布下的伪装术式，将那显眼的力量波动和她本人独特的清灵气质一同挤压、封存，只剩下一个普通的、带着点病弱气息的C级少年气息。
“冷吗？”伽蒂的声音刻意压得低沉沙哑，与“莱斯·坎贝尔”这个来自别西城叛乱的落难女佣兵身份契合。她将一个暖手石塞进幽梦冰冷的手心。
幽梦摇摇头，推了推滑落的眼镜，努力模仿着记忆中那些少年的语调：“没…没事，姐。”她望向伽蒂覆盖着疤痕的脸颊，那些刻意弄出的痕迹掩去了原本的轮廓和冰冷面具下的秀气，只有那双平静如冰湖的眼睛偶尔泄露一丝往昔。“你…真该早点卸掉那面具的。”她小声嘀咕，“这样也挺…顺眼的。”
伽蒂嘴角抽动了一下，算是个回应：“现在这样更顺‘路’。”她没有解释面具的意义，那个话题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抛出去只会溅起不该有的涟漪。
马车颠簸着，驶向远离纷争的方向。平静的日子如同马车窗外流淌的荒芜田野，朴素得令人恍惚。连续几日，只有风吹过荒草的呜咽和偶尔撞见C级小兽的短暂紧张打破沉寂。
第七日，商队在一个名为“灰石镇”的小据点休整补给。破旧的小酒馆里弥漫着廉价麦酒、烟丝和汗酸混合的味道。伽蒂带着“莱尔”坐在角落，吃着干硬的黑面包。商队的嘈杂声中，邻桌另一支规模稍大、装备精良些的“利爪”商队的谈话像尖针一样刺入伽蒂的耳膜：
“……花封谷地……苦差是苦差，但‘无疾花’可是笔大富贵……”
“啧，十年一开，花期就七天……盯着的狼多着呢……”
“……听说威廉姆斯家也有人感兴趣……这趟浑水……”
花封谷地！无疾花！
伽蒂咀嚼的动作瞬间凝固。她母亲当年耗费巨大心力才弄到一朵，却的的确确的是保住了性命，这几乎存在于传说里、蕴含着澎湃生命精华的奇花……如果能抢先一步……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落座在对面的空位上。来人穿着利落但材质不错的皮甲，脸上带着商队管事常见的精明笑容，腰间佩剑的剑柄上缠绕着打磨光滑的金银丝线——正是刚提及“无疾花”的那个“利爪”商队成员。
“这位……女士？”他打量了一下伽蒂布满伤痕的脸和佣兵劲装，目光又在怯生生低着头的“少年”莱尔身上溜了一圈，笑意加深，“打扰了。看你们风尘仆仆，也是跑远路的同行？鄙人罗杰，‘利爪’的管事。方才听你说……似乎对‘无疾花’也有兴趣？”他声音不大，刚好被酒馆的喧嚣覆盖。
伽蒂眼神陡然转冷，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刺向对方：“有事？”
“别紧张嘛，”罗杰毫不在意那视线，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好东西谁都想要。可花封谷地那鬼地方，毒瘴密布，山路陡峭得能要人命，还有不知名的东西在暗处窥伺。
我们‘利爪’这次也是押了很大的赌注赌这一把。多个人，多份力，也多分胜算不是？”他手指轻巧地夹出一张质地考究的卡片，推到伽蒂面前，“罗杰，卢西人，为麒麟港的‘金银角’办事。这趟，我们缺个识途的好手，更缺点……硬实力。我看得出，这位女士你，本事不小。”
卡片上繁复的金银纹章交错，正是“金银角”的标志。伽蒂没有去碰卡片，声音依旧冰冷：“硬实力？你是想找个能替你们挡刀送死的？”
“哈哈哈，爽快人！”罗杰笑得更大声了些，“挡刀不至于，但碰到棘手货色，总得有能镇的住场子的才行。报酬好说，只要花到手，卖了钱咱们四六分账。”
“就算最后不是我们拔得头筹，我‘金银角’认下的关系，以后在这条道上，坎贝尔女士你也能多些方便。”他特意点出伽蒂的化名，显然刚才已经设法从“金穗”商队那边探到了口风。
“我对做买卖没兴趣。”伽蒂终于开口，语气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哦？”罗杰眉梢一挑，目光在莱尔身上意味深长地停留了一瞬，“是为了令弟？”
伽蒂沉默片刻，没有否认：“那又如何？”
“令弟……看着气色不佳啊。”罗杰脸上笑意淡了些，带上几分探究，“花封谷地险恶重重，带个病人进去？不如这样，只要你们加入，我们‘利爪’负责一路上的医药供给，保证他安然无恙。”他稍稍停顿，声音更低，“而且，我们有找到‘无疾花’的关键——仙蕊蔓草。它可以追踪强大的生命之源，有它在，总比你们在这茫茫深山大海里乱撞强。”
仙蕊蔓草！伽蒂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东西她也听说过，是天生克制封印、追踪生命力量的奇草。如果有它引路……
看到她眼神瞬间的变化，罗杰知道自己戳中了要害：“坎贝尔女士，机会只此一次。有钱大家赚，救人更要紧。考虑考虑？今晚九点，镇子东边的风车磨坊旁，我等你答复。”
他不再多言，留下卡片，起身离开。
伽蒂拿起那张卡片，指腹摩擦着上面的纹路，冰冷的卡片却仿佛带着滚烫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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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马车时，伽蒂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伪装成车夫的木箱一角，幽梦（莱尔）蜷缩着，斗篷下露出的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衣襟，指节用力到泛白。
她的身体在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喉咙里压抑着痛苦的呜咽。半块掉在地上的干粮被她攥得粉碎。
伽蒂一把掀开幽梦的帽子，只见少年苍白的额角青筋暴起，那枚被冰卿符文压制的黑色咒印在衣物之下剧烈搏动着，丝丝肉眼可见的淡薄黑气正顽固地试图钻透那层黯淡的蓝光封印！
符文的颜色……比昨天更淡了！
伽蒂迅速划破手指，用沾染她特殊魔力的血液在幽梦额前飞快画下几个加固符文。清凉的风息再次涌入，暂时平息了躁动的咒印。但伽蒂的心却像坠入了冰窟。水之灵石的残留封印在变弱，发作在加剧，频率也越来越高。
她的目光落在角落里行囊中那个装着“雨樱花令”的隐秘夹层。花封谷……太遥远了。
罗杰那张令人不快的笑脸和他口中的“仙蕊蔓草”再次浮现。厌恶，但也有不得不抓住的迫切。
夜幕低垂。
九点整，风车磨坊巨大的残破扇叶在寒风里发出呜咽。伽蒂和勉强恢复过来、但脸色依旧苍白的幽梦准时出现。
罗杰似乎毫不意外伽蒂会来，更不意外她带着“莱尔”。他靠在一堵断墙上，手里把玩着一株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散发着奇异微光的藤蔓状植物——根须鲜活，顶端小小的嫩蕊散发着微弱却纯净的生命波动。正是仙蕊蔓草！
“看来……你是想明白了？”罗杰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
伽蒂无视那笑容里的深意，语气毫无起伏：“怎么合作？”
“很简单，随队进谷。我们会用蔓草引路。遇到障碍，你负责开路。”罗杰指了指伽蒂腰间的武器。他目光转向极力装作镇定的幽梦，“至于令弟？放心，会有人专门照顾他的安全。”
伽蒂冷笑一声，将幽梦往自己身后护了护：“不劳费心。他跟着我。”
罗杰耸耸肩，目光在伽蒂护着幽梦的姿态上停留了一瞬，闪过不易察觉的锐利。“也罢。明天卯时出发。你们做好准备。”他收起蔓草，转身欲走，又像想起什么，“对了，坎贝尔女士。别西城乱成那样，你们能逃出来真是幸运。听说罗德里格斯家的老怪赫伯特都亲自下场了？那种动动手指就能碾平山岳的存在……令尊令堂怕是……不容易吧？”
伽蒂眼神倏地一寒，周身气息骤然冷冽了几分。罗杰这话看似感慨，实则暗藏试探！
“坎贝尔家族早已式微，”她压着嗓子，声音像砂砾摩擦，“能在那种地方活下来的人，只靠一条原则：该跑就跑，该跪就跪。苟活而已，没什么可说的。至于我弟弟的‘旧疾’……”她瞥了眼幽梦，“不过是逃命路上遭了些暗算，伤势反复，拖累了根本。这无疾花，就是他最后的指望了。你只需要记住我们的交易，其他的，不该问的别问。”
她的回答避重就轻，带着浓浓的疲惫、警惕和对世道的愤懑。罗杰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在评估一件货物的价值与风险。
“哈，明白，明白。商人嘛，只谈‘生意’。那么，明早见了，坎贝尔女士，莱尔小弟。”罗杰发出一串意味不明的笑声，转身消失在磨坊巨大的阴影里。
寒风卷起地上的残雪，吹动着伽蒂额前凌乱的发丝，一丝不祥的银白在夜色下若隐若现。伽蒂面无表情地伸手，将那缕不听话的白发狠狠掖回帽檐之下，指间残留的血腥气在冰冷空气里弥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