羑里城内,暗渠里的水带着刺骨的寒意,浸湿了一行人的裤脚。
姬发按着腰间的短剑,紧随在姜玦身后,耳中全是水滴答滴答的声响,还有远处守军换防时模糊的脚步声。
姜玦手里的特制工兵铲果然好用,夯土在刃下簌簌剥落,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就挖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他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朝姬发比了个手势——巡逻队刚过。
姬发挥手,十名精锐立刻贴墙而立,弓弩上弦,箭头对准洞口方向。
姜玦率先钻了出去,落地时几乎没发出声音,他快速拨开通风口的铁栅,一股浓重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涌了进来。
“地牢第三间,就是伯侯的囚室。”姜玦压低声音,从工具袋里摸出一小捆断灵草,碾碎了往门上的符咒一撒,那道泛着红光的符纸瞬间便暗了下去。
姬发猛地推门,只见姬昌正靠着石壁闭目养神,七年牢狱磨白了他的须发,却没压垮那挺直的脊梁。
听到动静,老人睁开眼,看到门口的姬发时,浑浊的眼底骤然泛起光亮。
“发儿?”
“父亲!”姬发快步上前,扶住西伯侯枯瘦的手臂,声音哽咽:“儿子来接您回家了!”
几乎是同时,羑里城东南角突然燃起冲天火光,粮仓的方向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叫。
地牢外的守军果然乱了阵脚,脚步声、呵斥声、救火的铜锣声混在一起,原本严密的守卫瞬间出现了缺口。
“走!”姜玦拽过一条早就备好的绳索,一头系在姬昌腰间:“暗渠窄,伯侯慢点,我在前面引路。”
姬发扶着父亲钻进洞口,身后的精锐依次跟上。
暗渠里的水没到膝盖,姬昌年事已高,走得极慢,姬发干脆半蹲下身,让父亲搭着自己的肩头。
水声哗啦,脚步声急促,所有人都在与时间赛跑。
当第一缕微光从暗渠出口透进来时,城头突然炸开一道蓝光,是姜玦提前安排在外的斥候发出的信号,接应的队伍已经就位。姬发扶着姬昌钻出荒林,看到姬考正站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旁等候,眼中的焦灼在看到姬昌的瞬间化为松快。
“父亲!”姬考深深作揖,声音微颤。
西伯侯握住他的手,笑着拍了拍:“考儿,辛苦你了。”
马车碾过积雪,朝着西岐的方向疾驰而去。
直到车窗外再也看不到羑里城的轮廓,姬发才真正松了口气,瘫坐在车厢角落,看着父亲靠在软垫上闭目休息,眼眶又热了起来。
可这份安稳没能持续太久。
三日后,西岐城刚为姬昌举行过接风宴,边境的斥候便连滚带爬地冲进议事厅,手里举着一封火漆印封的急信——帝辛知道了。
信上的字迹狰狞如鬼爪,帝辛怒斥西伯侯“越狱叛商”,扬言三日内若不将西伯侯送回朝歌,便即刻起兵伐岐,届时鸡犬不留,城郭为墟。
更狠的是,信末加了一句:若不愿送回西伯侯,可开春后将其长子姬考以身为贡送至朝歌为质,以全父子情分,保西岐百姓安宁。
议事厅里瞬间陷入死寂。
姬昌捏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脸色苍白如纸。
姬发“啪”地一拍案几,怒声道:“帝辛欺人太甚!我们好不容易把父亲接回来,岂能再送回去?大不了兵戎相见,西岐儿郎不惧他!”
“不可。”姬昌缓缓开口,声音疲惫却坚定:“西岐休养生息多年,百姓刚得安稳,怎能因我一人再起战火?”他望着满堂文武,目光落在角落里的长子姬考身上。
姬考一直沉默地站着,他性子温和,不像姬发那般锋芒外露,此刻却上前一步,对着姬昌深深一拜:“父亲,儿臣愿去朝歌。”
“考儿!”西伯侯猛地抬头,眼中满是痛惜:“朝歌是龙潭虎穴,你去了……”
“父亲,”姬考直起身,眼神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儿臣知道此行凶险,但比起西岐数万百姓的性命,儿臣这条命算得了什么?”他转向吕尚和姬发:“师父,二弟,父亲刚回西岐,身子还虚,西岐的担子,就拜托你们多照拂了。”
姬发急道:“大哥,要去也是我去!你是长子,怎能……”
“二弟,”姬考打断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性子烈,留在西岐,才能护好父亲,护好西岐。我去,最合适。”他看向姬昌,眼中带着笑意:“父亲常教我们,为君者当以百姓为重,为子者当为亲分忧。儿臣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
吕尚看着姬考,这位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公子,此刻眉宇间竟透着与西伯侯如出一辙的风骨。他叹了口气,拱手道:“公子仁厚,只是朝歌凶险,需多做准备。老夫这就安排人手,沿途护送,再给商廷旧部修书,望能暗中照拂。”
姬昌望着长子,嘴唇动了动,终究只化作一声长叹。
他知道姬考的性子,一旦决定的事,便不会更改。
这孩子,总是把最重的担子往自己肩上扛。
开春后,西岐城外的长亭下,积雪却还未消。
姬考一身素衣,背着简单的行囊,向父亲和弟弟辞行。
“父亲保重身体,勿要为儿臣担忧。”姬考跪地磕了三个头,起身时眼眶微红,却强忍着没落泪。
“大哥!”姬发攥着他的手臂,喉头哽咽:“我定会想办法接你回来!”
姬考笑了笑,替他理了理衣襟:“照顾好父亲,守好西岐,就是对我最好的成全。”他最后看了一眼西岐的城楼,转身登上了前往朝歌的马车。
车轮碾过雪地,留下两道长长的辙痕,渐渐消失在远方的天际。
姬昌站在长亭下,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寒风卷起他的须发,猎猎作响,像一首无声的悲歌。
吕尚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伯侯,回去吧。公子以一人之身换西岐安宁,这份情,西岐不会忘。总有一日,我们会堂堂正正地把他接回来。”
西伯侯缓缓点头,目光望向朝歌的方向,眼神里藏着隐忍的痛,更藏着一份不容动摇的决心。
西岐的风,既能吹进羑里城,终有一日,也能吹散朝歌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