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破旧的纸窗缝隙间洒入,在桌上斑斑驳驳地落下一道金光。
沈砚之站在镇南坊“长言书肆”的门前,手中执着一封伪造的“进书登记单”,神色淡淡。
“进点县志和蒙学卷子。”他说,语气带着点沙哑的倦意。
伙计看了眼他身后的少年,低声道:“是你家小子读书?”
小喜子闻言一挺胸,“我识字,会写文。”
伙计“嘿”了一声,不再多问,带他们进了后堂书库。
一进门,小喜子的眼就直了。
墙上、案前、抽柜里,整整齐齐叠着一摞摞书册,有油纸包着的教本,也有用薄竹皮钉起来的旧志。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老墨和灰尘混合的味道,干燥而静谧。
沈砚之的目光却始终落在角落的那张桌案上。
——一支蘸水笔头搭在砚台边,墨迹未干;旁边放着一摞纸,其中几页的边角微微卷翘,有画痕。
他上前,指尖微动,揭起最上面那页。
画中是一个衣衫褴褛的“泥腿子”,一手拿锄,一手捧书,脚下写着四个字:“农而忘本”。
字下,是“神农”二字,被勾勒成嘲讽意味极重的插图标题。
“就是这个了。”小喜子低声道,“我们镇头的布坊墙上贴了一张一模一样的,二柱哥说看得他肝都火了。”
沈砚之没说话,只伸手抽出那张讽画原稿,目光扫过右下角的一排细笔字。
“此稿摘于夜抄人,东坊巷回收。”
“……夜抄人?”小喜子皱眉。
沈砚之将纸翻转,指了指边角一小行试笔痕迹:“看这字,一撇三顿、钩收如刀……写这字的人,是练过‘仓炭笔’的。”
“仓炭笔?”
“神农仓去年才发下的特制笔头,用的是鸡血藤芯裹灰炭。写得熟,手上会染上一点腥铁味——这画纸有股微酸,说明原稿抄的人手汗重,应是刚学时的笔劲。”
“也就是说,这‘夜抄人’,是从我们仓里出去的?”
沈砚之看了他一眼,语气沉静:“或者,是现在还在仓里的。”
小喜子倒吸一口凉气。
他知道,这不是小事。
而就在这时的神农仓后山,林晚烟正在掀起那口老井的青石井盖。
“慢点——别踩那圈绿线!”
孙六娘手快地拽了一把即将迈进井圈的小喜婆,眉头皱得死紧。
“你看,那藤纹——昨儿我来时是枯白的,今日竟发了青。”
“发青?”赵杏儿也凑上前,“难不成是地下水回潮?”
“潮是潮。”林晚烟眯着眼,“但不是这时候该潮。”
她用小铲子小心地撬起井壁一角的苔石。
啪的一声,碎石崩开,底下露出一节蜿蜒向下的水纹裂槽。
“这……像是渠道?”
“像是。”林晚烟脸色微凝,低声道:“老渠。”
她脑中迅速翻过穿越前田志研究中曾提到的一句描述:
【古时百户寨,设‘回井之渠’,以连三田五宅,遇旱引流,遇涝排潮。】
她顺着井口轻轻敲击,声音沉闷,回声拖长。
“井下……是通的。”
她转身朝小喜婆道:“把二柱哥叫来,我要下井。”
“下井?”众人齐声惊叫。
林晚烟却毫不犹豫地脱下外衫,扎紧裤脚,将身上的布带打了个死结。
“咱们的饮水井,从来没断过水,但三月以来却‘井冷不旺’。若真是老渠淤堵了源头,整个后山都可能要旱。”
“我得看清它,是不是还能救。”
石井内,光线幽暗。
林晚烟头顶吊着小喜婆手里的藤灯,脚下湿滑,她借着石壁上的微苔一步步往下探。
井底的青苔已干裂,泥壁上嵌着不少断裂木条,有的藤根依旧紧贴石纹,仿佛依然在汲水。
忽然,她脚下一空——
“咔哒。”
一块井底青石塌陷。
林晚烟猛地往后蹬脚,稳住身体,低头一看,那青石底下竟是一个黑洞洞的斜口,里面微微泛着水光。
她心头骤跳。
“这口井……真通地下水渠!”
她试着将一根短棒伸进去探测,水温偏低,却流速微缓。
“是死水尾。”她低声判断。
“若能从前端疏浚,把这尾水引出,不仅能补井,还能接通后田!”
“井渠回补……”
她喃喃重复这个名词,目光一亮。
——这或许,是新一期“仓田规划图”的核心突破点。
傍晚,仓堂火光通明。
仓众围坐一圈,中央立着一张插满标签的绘图纸,上面是林晚烟与沈砚之共同绘制的“井渠回补草图”。
“这图的意思我大致听懂了。”孙六娘开口道,“晚烟是说,要从井下旧渠疏浚,接通荒地下游,做个‘活水反流灌’?”
“正是。”林晚烟点头,“但渠道老旧,一旦开掘,需值守不断,分段修补。”
“这可得大力气。”二柱哥第一个举手,“我认一个夜班!”
“我也来。”赵杏儿也不示弱,“但我建议——女子夜更,可单开‘水班’,给我们单独设置巡视区域。”
“好!”孙六娘点头,“谁说女子只能烧灶不能巡渠?来,今夜就先定两班,后日试水。”
林晚烟转头看小喜子:“你呢?”
小喜子低头,从怀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我……我画了份议案。”
他脸红着,“字可能歪,但我照着沈头领写的‘仓议案格式’模仿的。”
孙六娘接过,粗粗扫了几眼,忽然抬头看他,点了点头:
“从今日起,你是我徒弟了。”
小喜子眼睛瞬间红了,重重点头:“我一定学好,不让你丢人!”
而另一侧,沈砚之站在烛光边,望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心中却缓缓敛起沉意。
他知,地下渠若通,神农仓会再进一步;
可也正因此——
那双盯着神农的眼睛,也会再近一步。
仓堂议定的井渠重启方案很快投入实践。
三天内,一支“夜水班”与“昼修队”轮流值守,围绕那口老井的五十步区域开始逐段清淤,标记渠道走向,并按林晚烟所拟“干渠十丈、副渠五丈、流口设闸”制度小试牛刀。
这三天,仓里热闹得像过年。
但热闹的另一头,却悄然掀起另一场风波。
“你听说了吗?沈先生去镇上书肆,带了画稿回来。”
“啥画稿?”
“听说是骂‘神农’的——画我们是泥腿子装书生,一边锄头一边抢功。”
“哪个不要脸的敢画这个?”
“谁知道?画稿没收出来,图说是有人偷偷摸进来,贴在了仓后的小米仓门上,今早被孙六娘收了。”
“那不是……仓里有内鬼?”
“嘘——别说了,林头领现在正封图查账呢!”
众人交头接耳。
仓内所有图纸、公文、粮票、炭笔记录都被调出来,锁进了沈砚之办公室那口“魂契柜”。
谁都知道,这事闹大了。
而这时,林晚烟正坐在魂契柜前,对着一摞记录皱眉。
“这些是近一个月内借过画纸和炭笔的记录。”沈砚之将一本“绘材账本”推过来。
“我让仓工每人署名留笔迹,方便比对。”
“你不打算……直接查人?”
沈砚之淡淡道:“查事,比查人更稳。”
他手指敲着木案:“这个人的行为看似‘乱画’,但实际——是在引风。”
“什么意思?”
“这人画得并不精细,但落笔点极准——恰恰踩在‘仓魂’最容易受质疑的那一点上:农人能不能当主心骨。”
林晚烟眸光一闪,低声接道:“所以是有意挑拨。”
“若是仓外人所为,自然无从追查。但若是仓内人……”沈砚之眼神沉下去,“说明我们养了一头披着仓衣的狼。”
空气一时沉寂。
小喜子一脚踩进来,手里还抱着一叠新发的纸样:“头领!水闸那边试放啦!二柱哥说压得住——”
他话音一顿,看到桌上的画稿复印件,眼睛瞪大:“是……是这个图?”
沈砚之眉头一动:“你见过?”
“昨儿我去镇子南门买麻绳,看到一个背草篓的老头在书肆边角贴了几张,说是‘自由笔人’投稿作画,还说镇东赵家布行也贴过。”
“赵家布行?”
林晚烟眼神骤变。
赵家,正是那位“赵老爷”的产业——也就是上次庄头夜访时,背后那位“地方里正系”隐线代表之一。
“也就是说,镇上有人在借画挑事。”
沈砚之叠好纸:“我回镇上再走一趟,你继续守井。”
林晚烟点头:“但别走东门——你带路的那条街被今日市集堵了,我刚让三妞他们调人疏摆。”
“好。”
他拢了衣摆,转身离去。
风掀起门帘一角,林晚烟看着那画纸一角——那张“神农泥腿图”下方,新添了一行细字:
【仓魂可毁,仓田归官。】
她心头一跳。
——这不是讽刺,是挑衅。
而仓外的街头,也在暗流翻涌。
傍晚,镇南“赵布行”。
沈砚之以“王家学徒”的身份买布,一进门便闻到油纸与麻纱混合的味道。
伙计正在和两个村妇讨价还价,语气吊着:
“你们神农仓的粮票,我这儿不认!”
“赵掌柜说了,粮票不是银,不能抵布钱。”
“那你昨天怎么还收?”一位大嫂瞪眼。
“昨儿是昨儿,今儿不行了。”
“你们仓搞什么仓契、什么田票、什么魂契……我们不认。”
“不是赵家对你们刻薄,是整条街的规矩——你们要用票,就去你们仓里换银,别指望镇上商户陪你玩疯话!”
大嫂脸涨得通红,拉着另一位女子拎起半块布就走。
沈砚之站在一旁,眼神微动。
赵布行不认仓票,这不是单纯的商业选择,而是一次公然的信用打压。
这事——比那张画纸更狠。
“掌柜的在后厅?”他突然开口。
伙计一愣:“你是——”
“王家送布样的学徒,带了赵老爷定制的乌纹麻。”
“麻样在我包里,赵掌柜若不收,我得亲手送回。”
伙计皱眉:“我去通报。”
不多时,一个年约五旬的肥胖中年人快步走出后厅,脸上堆笑:
“哎呀,王家那边真是……快快,布样呢?”
沈砚之从袖中抽出一个包裹,双手奉上。
赵掌柜接过,随意一翻,嘴角勾起一抹满意。
“不错,这麻纹顺,密度高。你叫什么名字?”
“王信。”
“王信?王福的侄子?”
“是。”
“好好好。”赵掌柜拍了拍他肩膀,“跟你叔学学,将来不愁饭吃。”
沈砚之谦和一笑,眼底却藏着锋芒。
他知道,赵家这一手,不只是“不认票”,而是在试水。
试神农的反应。
“赵老爷这次定布是做夏裳?”
“是给县里备礼的,咱们不敢马虎。”
“听说您这布行后头还有个‘画工堂’,是供小少爷练笔的?”
赵掌柜一顿:“你也识画?”
“略懂几笔。”
“哈,那就更好。你带的这麻样,我今晚就给赵老爷送去。”
沈砚之退下,走到街口,回头看了一眼那块“赵”字招牌,目光如水。
——从画纸、布行、到票据打压。
这些人,已经开始“试着剪缝”。
剪谁?
剪神农仓的缝。
试刀锋利不。
夜色降临,神农仓边井口修渠工人换了新班。
孙六娘腰上插着两把锄,坐在老井边抽凉气。
“今儿这井里冒热气了,你们有没有闻出来?”
小喜婆擦了把汗:“我闻着有股药味……像熬过的野葛根。”
林晚烟闻言,站起身,走到井边探了探。
果然,潮气里夹着一股微微苦涩的藤香。
“野葛……是水根?”
“嗯。”她眼神陡然一亮。
这味道她熟。
在穿越前的田志实验基地,她曾闻过一种罕见的“藤络引渠”灌溉痕迹,那些古渠下埋藤根,既可固土,又能导水。
“快,把渠尾开一道口!”
众人齐上手,不多时,一道指宽的水痕缓缓流出——
藤根下,一丝丝水光泛起,幽幽润出一道渠纹。
“活了!”
“活水来了!”
欢呼声炸起。
而井口之上,风吹起仓堂上那幅新挂的布帘,白底红字:
【仓魂十契,不为所用,只为所信。】
【仓制不破,井渠不竭。】
林晚烟站在风中,望着水渠润土如绸,一字一句落在心头:
——敌来剪缝,我便缝不破之布。
——人心若聚,水渠自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