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心园外值房的死寂刚刚被脚步踏碎,梁允修长的手指便叩响了门板。不等应声,门被推开半扇,寒气裹着迦南香长驱直入。陈护缩在墙角阴影里,昨夜遗留的冷汗黏在额发上,背脊的闷痛与脏腑间的蛊毒钝痛在惊悸中翻搅不息。
“殿下。”他哑声挤出两个字,黑纱后的视线钉在那片天青锦袍的下摆。
梁允却未踏入门槛。他立在门外清冷的晨光里,身形笔直,像一把收在鞘中的寒刃。目光穿透垂纱,精准地锁定陈护因惊惧而微微蜷曲的手指,声音不高,却字字冰棱般清晰:
“昨夜的风波,教你晓得宫里的‘规矩’了?”他略顿,指尖在玄色袍袖上拂过不存在的微尘。
“规矩立在头上,不是用来缩着脖颈发抖的……是教你站得更稳,挡得更牢。”
话音未落,他已旋身离去,天青色袍角在石阶上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
“带上你的‘筋骨’——到殿前来。本殿看看,骨头里的‘畏寒怯力’,晒化了没有。”
殿前庭院。红毡已撤,偌大的空地铺满冰凉的金砖。晨光刺眼,将梁允独立中央的身影拉得更长,也更冷硬。几名侍卫无声伫立远处,如同刻在宫墙上的浮雕。
“过来。”梁允的语调如同量裁玉石,毫无波动。他没有看陈护,视线投向殿角几杆伶仃的瘦竹。
陈护脚步虚浮地走过去,体内蛊虫感应到剧烈的心绪,不安地躁动,带来一阵刺入骨髓的冰冷酸麻。
梁允忽地转身,目光锐利如鹰隼,直刺陈护脸上垂落的黑纱:
“跪下!”二字炸响,冰锥般钉入空气。没有任何理由,亦非惩戒之姿,更像一道突兀的、不容思考的测试指令。
巨大的屈辱与惊惧瞬间攥紧心脏!昨日被撕破衣袖、靛青粗布暴露的羞辱,此刻化为滚烫的铁水涌上头颅。纱笠下的唇被咬破,血珠混着冷汗渗入牙缝。他几乎是僵直着膝盖,像一具失去提线的木偶,沉重地砸在金砖上。咚!
梁允的目光掠过他那双被磨破的粗布宫靴边缘,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湖:
“低点。”他微侧身,仿佛在审视一幅画作中突兀的墨点。“颈背要曲如待发之弓……身姿既要显出几分惶恐,肩线又要撑得住背后那把随时落下的铡刀。畏畏缩缩的丧气样儿,如何唬得人信你是‘本殿’?这‘替’字……不是叫你装虫豸,是让你做一面吸箭的硬盾!”
冰冷的话语如刮骨尖刀,字字剜在陈护心上。他被迫更深地佝偻下去,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地面。金砖的寒气透过单薄的衣料,渗入膝骨。汗水沿着脊椎沟壑蜿蜒而下,与昨日撞伤的石阶淤痛、内腑蛊毒的闷锤感疯狂撕扯。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痛楚。
梁允不再言语。他只是绕着跪着的陈护,缓慢地踱步。靛青色的厚实鞋底敲击在金砖上,发出单调而规律的轻响,每一步都像踏在陈护绷紧到极致的神经上。
那无声的审视比鞭打更煎熬。天青色的袍角在他低垂的视线里晃动,是这方冰冷天地唯一的活物,却是催命的符箓。
时间在灼目的阳光下和冰冷的金砖上无声流逝。
殿门朱漆厚重的阴影下,垂手侍立的老太监李德眼皮低垂,如泥塑木胎。不远处侍立的侍卫们,盔甲下的视线如同冰封的石子,纹丝不动。
整个怡心园正殿前,只剩下那个在殿下脚下、几乎被光与影吞没的、卑微伏地的黑色身影。阳光刺眼,晒得他覆面的黑纱发烫,后背汗湿,膝骨仿佛被冻在冰里,脏腑间蛊毒搅起的酸麻冰寒一刻不停地啃噬着意志。
不知过了多久。
“…起来吧。”梁允的声音忽然响起,毫无征兆。他停在陈护身侧,垂下的目光落在少年因过度用力紧扣地面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的手上,像看着一截用力过猛几乎折断的枯枝。
“膝骨太软,跪得久了……下次就真成了地上泥。”那语气平得像一潭冻结的死水,听不出是斥责还是提醒。“糟蹋东西,总是让人痛心的。”他似是无意地说了一句,声音很轻,也不知是指这人,还是那花。
陈护麻木地试图撑起身体,跪久的双腿已经失去知觉,膝盖似有无数钢针攒刺。一个趔趄,他向前扑倒。手掌下意识撑住地面,粗糙的金砖棱角狠狠硌入掌心昨日撕裂的旧伤!
“唔!”一声压抑的痛哼被他死死咽在喉咙里,血丝从被咬破的唇角溢出。汗水混合着掌心的血痕,在金砖冰冷的表面洇开一小片湿红的暗迹。
梁允的视线在那点暗红痕迹上停留了一瞬,眸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冷硬的光芒,如同淬火。他没再看陈护狼狈的姿态,目光投向远处飞檐交错分割出的、明暗分界的天空线。
“跟上。”玄色袍角轻拂,他已向殿内走去,步履如常。
李德无声地动了一下,细目在陈护蜷在地上、几乎无法起身的身影上剐过。他抬了下枯瘦的手指,旁侧候着的一个小黄门立刻趋前,也不伸手去扶,只冰冷道:“殿下的‘规矩’,没学会前……腿就不能软。”
像在重复梁允话语里未尽的寒冰。
陈护以手撑地,指掌陷在湿滑的血汗中,挣扎着终于再次站起。膝盖打颤如风中秋叶,每迈出一步都像踏在刀尖上。
他看着前面那个走入殿内、逐渐被辉煌和阴影吞没的天青色背影,梁允衣襟深处那缕若有若无的、如地狱刻痕般冰冷的新鲜松节油气,再次固执地钻入他的肺腑。
他踏过长廊的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碎裂的尊严上。膝盖的淤伤与掌心撕裂的血痕,在浓郁迦南香中灼烧。
而金殿折光的阴影里,那柄曾凿刻过温暖岁月的钢刀,正冷冷躺在紫檀暗匣深处——
梁允要他跪着接住的,从来不是恩典,而是钉穿他魂灵的骨钉。
金殿侧廊的长影幽深,天光被重重飞檐切割成冰冷的利刃。陈护跟在梁允身后半步,靛青粗布宫靴每一步落下,膝盖骨缝里都似扎着昨日金砖上冻透的寒针。掌心旧伤被冷汗腌渍,黏腻的刺痛顺着筋络蔓爬。
更浓烈的,却是梁允袍袖间拂动时渗出的气味。
是松节油——清冽、辛烈、带着冰雪伐开的生腥气——如同宵春阁门槛灌进来的夜风,裹着刀锋与木屑撞入心肺。这独属于灰影角落的气息,此刻却从九殿下华服深处渗出来,细密地附着在迦南香与药草苦气之下,勒紧了陈护的喉咙。
他几乎窒息。
前方,梁允倏然停步。一道嵌着云母片的紫檀雕花门无声滑开,冷涩的沉水木气混合着尘封旧锦的腐朽扑面。是偏殿深处一间堆砌杂物的耳房。
“东西理一理,”
梁允侧立门旁,日光在门槛处投下锐利明暗,衬得他眉目如裁冰刻玉,“搬得动的,归位。搬不动的,”他目光扫过墙角蒙尘的樟木箱垒、翻倒的青铜鹤灯台,“砸了,或扔了。”
语毕,并未再看陈护一眼,只对着候在门外几步处总管太监李德的方向,指尖在虚空轻轻一划。
李德枯枝般的身形如提线木偶骤然绷直,脚步又轻又快滑到门边,眼皮恭顺垂下。梁允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却清晰撞在死寂里:“……‘筋骨’今日练过,尚欠些‘韧劲’。让他磨磨爪子,也晾晾脑后的反骨。库房那罐新调的金疮膏……”
梁允语锋悬停瞬息,指尖若有似无划过自己光洁无痕的下颌线。
李德头埋得更深:“奴婢省得。只待……磨透了皮肉,便送上。”
他枯黄手指微蜷,做出承托药膏的姿态。
梁允微不可察颔首,玄色袍袖拂过门框,身影融向外殿煌煌的光影深处,再未回头。
松油的冷气仿佛黏在鼻端。
陈护僵在门口。明暗交界的光线将他割裂——一半身躯浸在耳房浓稠的阴影中,另一半暴露在长廊明亮的寒流里。背脊的旧伤,膝骨的淤痛,脏腑间蛊虫蛰伏的酸冷,与那如跗骨之蛆的松油气息绞缠撕扯,几乎将他钉死在门槛处。
“还杵着充门神?”
李德尖细的喉音响起,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冷气,“殿下的话,听真了便滚进去!那堆破铜烂铁便是你的‘筋骨’!”
他下巴朝耳房凌乱的阴影深处一点,浑浊老眼钉子般刮过陈护僵直的脊背,声音压得更低,近乎耳语,却字字透骨:“别以为昨日捧了盆花便登了天梯……那花盆有多沉、殿下让你跪的有多疼,脑子便该拎多清!手脚再慢些,夜里送进你肚里的,就不止是金疮膏了!”
最后一句“不止金疮膏”余音未落,陈护猛地一震!冷汗瞬间浸透内衫。梁允指尖掠过下颌的画面、李德枯手承托的姿势——那罐膏药!
他艰难地迈过门槛,步履拖沓如拽千斤重枷。阳光自高窗窄隙斜切而入,尘埃在光柱里悬坠成无数细小的金刃。耳房窒闷,浓重的尘土与朽木气息混在一起,呛得他忍不住低咳一声。喉间的震动牵扯腹腔深处蛰伏的蛊虫,细微酸麻又涌上来,混合着掌心伤口的刺痛。
陈护深吸一口气,垂眸看向离他最近的一堆混乱——倾倒的黄花梨琴几横压在一只蒙尘的藤编花篮上,几卷散开的宣纸滚落脚边,墨迹早已枯涸,似干涸的污血。
他单膝跪地,伸手去搬那琴几。酸痛的膝盖触到冰凉地砖,激得他牙关一紧。琴几极沉,他双手死力抬起一角,后背肌肉骤然绷紧如拉满的弓弦,牵动了昨日的撞伤,剧痛如同利锥狠狠凿入!眼前瞬间被冷汗模糊,呼吸骤乱。
他下意识抽手撑地稳住身形,粗糙砖石棱角猛地硌入本就撕裂的掌心旧伤!
“嘶……”一点短促的气流自喉间挤出,又被他死命咽回。掌心湿滑黏腻,有新的血珠缓慢渗出,浸透了包缠的旧布边缘,留下一个深色黏湿的印痕。
痛楚倒像烈酒,烧醒了浑噩的脑髓。
他喘息着,目光扫向琴几压盖下的藤编花篮深处——竹篾缝隙里,竟露出一角靛青。他下意识探手,指尖勾住布料边缘用力一扯。
嗤啦。
一片被虫啃噬得满是破洞的靛青粗布被拽了出来!洗得发白褪色,浆熨得挺括厚实——正是宵春阁里他与阿桃、莺儿一般无二的袄子里衬!粗硬的针脚歪扭地补着漏洞,一个被磨得几乎看不清的“顾”字隐约绣在破损边缘……那分明是顾家旧仆被充入宫时穿的里袄!
心脏被无形巨锤狠狠击中!
“齐整……”姑姑顾如倾那枯叶般的呓语,“影子……扫得干净……”
冰冷的重锤再次落下!原来姑姑呓语中的碎片不止是他这“灰影子”,更穿透了这些早已被碾为宫墙泥尘的顾家旧痕!它们如埋骨渊底的遗物,此刻被他亲手拽开遮蔽,暴露于天光!
一股夹杂着恐惧与狂怒的血气直冲头顶,引得体内蛊虫猛地一悸,酸冷的麻痹电流般窜过四肢百骸!
就在这混沌痛楚的瞬间,脚下被琴几边缘挡着的角落,一点微弱的暗芒猝然刺痛了他的眼。
他猛地低下头。
墙角堆积如山的破旧铜器、碎瓷碗底层层叠叠的缝隙深处,赫然躺着一件东西——
寸许长短,薄如冬日柳叶,锋刃在阴影里凝蓄着一点幽微不屈的寒光。刃身被污尘与铜锈覆盖,柄端暗红的斑驳……正是他那柄风雪夜从掌心滑脱、撞在宵春阁冰冷地砖上的黄杨刻刀!
血液在刹那冻结,又在下一个瞬间疯狂燃烧!
它怎么会在此?!是乙虎拖他入宫时落下的?还是……梁允刻意收于这藏污纳垢之所?!
思绪疯狂撕扯间,陈护鬼使神差地、全然不顾汩汩渗血的掌心,猛地伸出三指,死死攥住那浸满尘泥污锈的冰冷刀柄——指尖触到粗糙铁锈和干涸暗红血痂的瞬间——
嗡——!
并非耳畔声响,是来自骨髓深处的剧震!两股冰冷尖锐的剧痛自心腹瞬间炸开!仿佛是藏匿血脉深处的蛊王感应到宿主濒临崩碎的心魂,发出了濒死的咆哮!那痛楚远比往日任何一次噬咬更甚,如同被两柄冰锥同时贯穿躯体!
“呃啊——!”一声压抑破碎的痛鸣再也无法遏制,从陈护咬紧的齿缝中迸出!他身体猛地弓起,如濒死的虾蜷曲在地,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剧绞的腹腔!额角青筋暴起,冷汗如瀑滚落,眼前彻底被痛楚搅碎成一片模糊旋转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