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
临近傍晚,静心湖水寒凉彻骨。
“终于来了。”霍梓维看着奋力游向自己的人影,缓缓闭上眼睛。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
“是不是十三小姐性情大变的事?外头都知道了!”
“不是,我说的是那个陆骏马!他被十一小姐院里的人带走了。”
一高一矮两个小丫鬟躲在树下偷懒。
“妈呀,她连十三小姐的人都敢抢?”
“是十三小姐自己说要废除骏马的,再说这一个月她的心思都在小猫身上,没空管这些。”
“哎,不知这陆公子是福是祸。”
高个丫鬟眉飞色舞用胳膊肘碰碰矮个丫鬟,“那个陆骏马生的真好看!怪不得十一小姐都要抢。”
“胡说什么!十一小姐是可怜他被小魔头折磨,救他于水火,她才不是那样肤浅之人。”
高个丫头吐吐舌头,也就是她这个妹妹傻,十一小姐才没外面说的那样贤良淑德。
上回送糕点迟了半刻,表面上说的没什么,背地里找管事嬷嬷扣了她三天伙食,她倒喜欢十三小姐这明火执仗的性子。
“咱们夫人这样一个贤良淑德的人怎么就教出了十三小姐这样的…”
矮个小丫头可不管别人怎么想,她定是要一生拥护夫人和十一小姐的。
霍家大夫人贤明远扬,乃京中夫人典范。谁家有个理不清的官司,都喜欢叫她去周璇。却没想到教导出十三小姐这样顽劣不堪的性子,想想就头疼。
倒不是霍夫人不管霍梓维,实在是碍于身份。霍梓维顶着郡主名号嚣张跋扈,目无尊长,夫人不知被她气哭多少次。
话题主角捧着话本躺在树枝上偷听,枝繁叶茂的古树遮挡,没人看见她在这里。
这一月霍梓维过得清闲,不用讨好长辈,也不去学劳子礼仪。上辈子不敢爬树,白白浪费高处风景。
嚼舌根的小丫鬟四下环顾,见周围没人才敢继续议论。
“反正霍梓维就是个害虫!大庆的害虫!”
“别说了!”
“又没人有什么不能说的,上回我打碎花瓶,她让人打我四十手板,要不是夫人,我这双手怕早就废了!她就是命好,投胎在长公主肚子里。”
“你不要命了!“
高个丫鬟连忙捂住矮个丫鬟的嘴,再次确定没人急匆匆地跑走了。
霍梓维没有动,看完话本最后一幕才慢悠悠起身,这样的话在府中,在大街小巷早就数不胜数。扼杀是止不住的,解释也是没用的。
若真有闲工夫,还不如想想路樾。她担忧路樾,却又没有那么担忧。上一世自然是没有这一出的,她将路樾宝贝的紧,恨不得日日拴在裤腰带上,霍馨苑想抢都没机会下手。
只是这一次,霍梓维不敢见他。既怕触发神仙说的剧情,又怕自己眼里的情绪溢出叫人拿了把柄。左右霍馨苑只敢伤他皮毛,不像自己凌迟他的灵魂。
从牡丹苑到蔷薇苑需要穿过整个霍府,许是这样的布局就注定了两人从小水火不容。与牡丹苑不同,这里遍地蔷薇,开的妖冶绚烂。只是花朵太多,院子太小,一到傍晚便显得逼仄阴森。
青柳在前方开路,红叶拽着霍梓维不敢撒手。
“胆子这样小,平时怎么带领梧桐卫呀?”红叶噘嘴敢怒不敢言,最后只敢嗡嗡两句:“这,这和执行任务不一样,小姐别打趣我了。”
霍梓维笑眯了眼,红叶是个顽皮性子,同她多说几句话才感觉有趣起来。不过眼前石墩看着眼熟:“青柳,你迷路了吗?”
红叶“噗嗤”笑出声,青柳恼怒跺脚,不由自主拔高声调:“小姐!我就来过一次。”
窸窣声从身后传来,霍梓维抬手便打。
“哎呦。霍梓维你敢打我?”
霍馨苑,原来她一直躲在暗处看笑话呢,霍梓维尖叫大喊强行压过质问:“鬼!青柳、红叶,打她!”
霍梓维三两步上前,反手打掉最前方的灯笼,黑暗下,青柳扯住头发,小月固定手臂,霍梓维用专门修剪过的指甲在人群中大杀特杀,不一会手上就攥了一堆头发。
“住手!”
闻讯赶来的霍大夫人高声呵斥,她早就猜到霍梓维要来救人,早早便让馨苑在这候着,一会儿那个小贱蹄子一定一脸血痕,痛哭流涕!
视线清晰,小道边霍梓维柔柔弱弱地倒在地上,除了衣服有些凌乱,看着倒是丝毫未伤。陈氏心里及慌,丫鬟移开,撕心裂肺地喊声传出:“娘!我的,我的头发!我的脸!”
众人身后,霍馨苑头顶鸡窝,皮肉翻滚,血顺着脸颊而下,哭哭啼啼说不出话。
陈氏坐在厅前神色不明,看着厅里跪着的两人,心里恨意滔天。蠢货,提前筹谋都能让这个小贱人占上风!馨苑是她最小的女儿,本该作为最受宠的存在,却没想到长公主选定霍城做驸马,硬生生将她这个妻降为妾,连带着两个女儿都要抬不起头。
最可恨的是,长公主临死前硬生生灌了自己一大碗红花,为她儿子铺路。她恨!恨她长宁仗势欺人,逼霍城不与自己亲近;恨他霍城懦弱不堪,只让她忍忍;恨她皇家滔天权柄,硬生生将馨苑赶到最偏僻的院子。
风水轮流转,纵使皇天贵胄也逃不过生老病死,长公主难产过世后,夫君到底顾念这青梅竹马之谊,丧期刚过便抬了自己做主母。
既如此,你这一双儿女自是由我好好教导。
陈氏呼吸间敛下所有表情,脸上一派公平公正的慈母做派。
“馨苑,怎么回事?”
霍馨苑捂着脸娇娇弱弱地跪着,眼里泪水打转,却不卑不亢道:“回母亲,今日院中小厮察觉有三人在院中徘徊,天黑色浓不敢确定来人身份,害怕冲撞贵人,特此叫我出去辨认。”
“我走进才发现是十三妹妹,正想上前打招呼,谁知妹妹抬手便打。我和丫鬟急忙澄清,可妹妹听到后没有停手,反而变本加厉!”霍馨苑几度哽咽,周围下人虽不敢出声,却都用谴责的目光偷瞄霍梓维。
霍梓维感受到众人的责备,不屑一笑。从刚开始她便站在这里一言未发,眼下戏已开锣,自己这个主角马上就要上场了。
“梓维,馨苑说的可是实话?”
霍梓维依旧站得笔直,丝毫没有犯错的慌张,“姐姐说的句句属实,我就是故意打她的。”话音一落,四下皆惊,没人想到霍梓维如此嚣张。本朝最重礼数,哪怕此前霍梓维再离经叛道,也都只敢假借宴会名义将人骗到府上。现下看来是装都不装了。
霍梓维环视一圈,慢悠悠蹲在霍馨苑身边与她平视,“至于原因,我想姐姐应该很清楚。”霍馨苑一惊,难道那件事被她知道了?不可能,那是自己亲自做的,涉事几人皆被处死,霍梓维不可能知道。霍馨苑挺直脊梁,不甘示弱地回怼:“妹妹脑袋发昏,我又怎知道原因?”
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狠毒与惊慌没逃过霍梓维的眼,霍馨苑难道有事瞒着她?念头转瞬即逝,来不及深究。
她先顾眼前,转身与大夫人对峙,陈氏不愧是当家主母,眼神丝毫不慌,依旧不疾不徐地饮茶。
酷暑的夜晚没有一丝风,连鸟兽似乎都被热晕,一时间厅中寂静。
“照梓维这样说,馨苑也能不问缘由冲到你院子打人了?”茶杯重重摔下,霍梓维依旧站的笔直,“别的不知道,梓维只晓得,我来妹妹院子打人不用缘由,但妹妹要是去我院子打人,太后娘娘定是第一个不允。”
“你!”
她从前总想着不让皇祖母担心,霍家院子里的事一概不报,但既然嚣张跋扈之名远扬,不落实还真对不起这个名号。
“哒哒”
远处脚步声打破安静,红叶抱着一只小猫快步从内宅走出,走近才发现,她身后是被搀扶的路樾。见着路樾的那一刻,霍梓维冷冷地瞧了霍馨苑一眼。
短短半日路樾就不成人形,青色的袍子被鲜血浸染成黑色,滴滴答答落了一路的血迹,他早就意识模糊,只能堪堪挂在两个护卫肩上。
轰隆隆脑中炸开惊雷,蝉鸣、鸟叫、下人的呼吸,风扫过叶子的“沙沙”声,一切在见到路樾时变得清晰。
血从伤口渗出,裸露出的地方皮肉翻滚。白森森的骨头外是深红的肌肉,混着血水猩红,一点一点侵蚀霍梓维理智。
她什么都不要,就要路樾活着。
“你真是好样的。”霍梓维眼神一动不动,整个人绷直盯着前方,只有嘴微微开合,语气奇异上扬。
霍馨苑心中警铃大作,一向挂在脸上的假笑开始扭曲,无意识后退两步,霍梓维不对劲!她应该暴跳如雷,应该闹得鸡犬不宁,不该是这样淡定。慌张和陈舒和对视,发现母亲也心有疑惑。
霍梓维僵硬转头,将碎发拢到耳后,嘴角僵硬勾起,朝着大夫人行礼:“母亲,都怪我的人不知轻重,追小猫追到姐姐屋里去了。我得知消息急忙来寻,但夜色太浓,梓维误将姐姐认作贼人这才下手自保。这下小猫找到了,女儿就不打扰姐姐和大夫人休息。”
众人目光汇聚,下人也察觉到诡异,谁人不知霍家十三小姐脾气火爆,一言不合就抡鞭鞭打,十一小姐这次这样打脸她居然轻轻揭过,难道落水后真的性情大变?
霍梓维转身,两三步后想起什么,扭头补上一句:“今日叨扰姐姐实属我的过错,既如此,我愿在牡丹苑自省两日。母亲仁慈,想必也是同意的。”
“你...你不准走!”她不能走!今日目的没有达到,此刻要是放走她,便白白做了这样一场戏。
霍梓维似笑非笑看着衣摆上那只手,单手挑起袖子甩开,她心里焦急万分,但面上仍旧淡定,多耽误一秒路樾就多一分危险。
“姐姐怕是没见过婴童残骸吧。”
霍馨苑不明所以,霍梓维眉间闪过一丝阴冷,陈氏忽然意识到什么放声怒斥:“馨苑,你妹妹已让步,做什么拉着不放。”
霍梓维朝着陈氏微微一笑,俯身行礼带着众人浩浩荡荡走出芍药苑。
陈氏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惊觉背后一片湿润,手中的碧玉珠串被捏的吱吱作响。这丫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怎么知道…
霍馨苑被那一眼看得打颤,背后爬上冷汗,结结巴巴道:“娘…霍,霍梓维今日怎么…”
怎么这样吓人!
霍馨苑凑近陈氏嘀咕:“落水后她先是失忆,又是性情大变,别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吧。”
“胡说,本朝最忌鬼神,谨言慎行。”
陈氏也纳闷,眉头一蹙,也跟着担忧起来,瞥了眼地上未干的血迹,翠绿珠子打在霍馨苑身上:“你爹爹过两天就回来了,别再给我惹事!”小贱人,有人收拾你。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出芍药苑,刚一出门霍梓维立刻脸色大变,带着人拔腿狂奔:“红叶,去找张太医,现立刻来我院中。其余人抬陆公子回去!”
路樾,千万不能有事。
霍梓维一路嘴角平直。眼看着卧房内血水换了一盆又一盆,漫天血气压过花香,让人怎么都躲不开。第七盆的时候她胃里翻滚,食物冲出喉咙。
“张太医在哪?”霍梓维把柱子锤得“邦邦”响,血肉翻飞,心底戾气勉强压住。
“来了来了。”老头边跑边系衣服,只是刚系好就又散开了。霍梓维顾不上那么多,抽了老头的腰带,直接把人推进卧房内,“救人!”
月亮西斜,她在屋外来回踱步,里面依旧时不时端出一盆血水。她脸色苍白,嘴唇不住发抖,胸口被巨物碾压,一点儿也喘不上气。
“小姐!您怎么了!”
霍梓维抱住双腿蜷缩在角落,“神仙,他会死吗?”
【不会。他可是你们这个世界的男二,怎么可能轻易死掉啊。只要没有上一世没有出现的东西,他包没事的。你看你害怕的样子,一看就是没有经验…】
乱七八糟的话中,霍梓维只听见前面两字。之前有多厌恶他男二的身份,现在便有多庆幸。
她望着房门方向不动,重生之后她就像被蒙在一个罩子里,和每个人接触都隔着一层薄纱,雾蒙蒙地。她对一切都不感兴趣,直到看到路樾浑身是血的那一刻,罩子打破,一切声音都清晰起来。
这一月她时常在想,要是路樾知道自己遭受的一切仅是因为这本书里缺少一个推动剧情的男二,他会是什么反应?
原以为的命运其实是人为推弄,仅因为高度不同,自己所认识的人,所遭遇的一切都变成他人手中墨点,轻描淡写就能让活生生的人死去。
她怨世道不公,却也不怨。就像矮个丫鬟说的:“她就是投了个好胎。”
“路樾,千万不能有事,你若不在,我该怎么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