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从通风口的铁栅栏挤进来时,刘晚正蹲在地上数着简历。A4纸边缘被地下室的潮气浸得发卷,三十张纸在她手里簌簌作响,像极了晓晓昨晚被噩梦惊醒时的抽泣声。每张简历右上角都贴着她的一寸照,照片上的女人穿着白色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是眼角的细纹藏不住——那是被张磊推倒在茶几角时撞出来的,当时青紫色的淤痕褪了三个月才消,却在眼角留下了永远的褶皱。
她盯着“婚姻状况”那一栏的“离异”两个字,笔尖悬在纸面上迟迟落不下去。昨晚表姐帮她改简历时特意叮嘱:“别提带孩子的事,就说自己单身。”可她铅笔尖划过纸面的瞬间,突然想起晓晓攥着她衣角说“妈妈不上班”的样子,那两个字终究还是被她圈了出来,旁边添了行小字:女儿,由亲属协助照料。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个陌生号码。刘晚划开接听键的瞬间,指腹突然触到背面贴着的创可贴——那是昨天给晓晓削苹果时被刀划破的,伤口不深,却总在握笔时隐隐作痛。“是刘晚女士吗?”听筒里的男声带着金属般的冷硬,“我们是恒通贸易的,看到你投的简历了。下午三点面试,地址在……”
挂了电话,刘晚对着通风口理了理衬衫领口。这件白衬衫还是三年前张磊公司年会时买的,当时他笑着说“我们家晚晚穿什么都好看”,现在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熨烫时不小心烫出的焦痕藏在肘弯,像块洗不掉的疤。她摸出藏在床垫下的U盘,黑色塑料壳上还沾着点棉絮,这个能让张磊锒铛入狱的东西,此刻却不如一张面试通知让她安心。
“晓晓乖,跟姨婆在家玩。”刘晚蹲下来帮女儿扎辫子时,晓晓的小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孩子的指甲修剪得圆圆的,却还是在她手背上掐出四道红痕。“妈妈早点回来。”晓晓的眼睛像浸了水的黑葡萄,刘晚突然想起昨天在巷口看到的寻人启事,照片上的小女孩也梳着这样的羊角辫,只是嘴角的痣长得位置不同——那是张磊情人的女儿,王秀莲偷偷塞给她的,背面写着“这孩子也姓刘”。
表姐在厨房煎鸡蛋的油烟味飘进来时,刘晚终于掰开女儿的手。“姨婆给你煮了茶叶蛋。”表姐系着沾了面粉的围裙走出来,发间别着根断了齿的木梳,“面试别紧张,就说……”“就说我是单亲妈妈。”刘晚接过表姐递来的帆布袋,里面装着她连夜抄好的财务报表样本,“姐,我瞒不住。”
公交车在站台停下时,刘晚被人群挤得一个趔趄。帆布包撞在扶手上,里面的简历散了一地。她蹲下去捡时,发现在最底下那张简历背面,不知何时被人用红笔写了串数字——7个阿拉伯数字,末尾还画着把钥匙。这是张磊的笔迹,她认得那个总往右上翘的“3”,像只折断翅膀的鸟。
恒通贸易在写字楼的17层。电梯上升时,刘晚盯着数字键上的“17”出神,这个数字让她想起张磊保险柜的密码,也是17——那是他和那个女人的初遇日期,王秀莲喝醉时哭着说的。面试官是个穿西装的女人,指甲涂着酒红色的指甲油,翻简历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极了通风口外那个神秘人的刮擦声。
“离异带孩子?”女人突然抬头,睫毛膏在眼睑下方投出片阴影,“刘女士,我们这岗位经常要加班,你方便吗?”刘晚刚想说表姐可以帮忙接孩子,对方又翻到下一页:“你前夫是张磊?”这句话像块冰锥砸进她后颈,她猛地抬头,看见女人嘴角那抹诡异的笑,和寻人启事上那个女人的照片重叠在一起。
“我不认识。”刘晚的指尖掐进掌心,创可贴下的伤口开始渗血。她看着女人把简历推回来,封面上“单亲妈妈”四个字被红笔划了个圈,像道血印。“我们需要能全身心投入工作的人。”女人起身时,刘晚瞥见她办公桌下压着张照片,背景是三亚的海滩,男人穿着花衬衫,女人戴着块熟悉的表——那是用她的金镯子换来的那块。
走出写字楼时,雨点突然砸下来。刘晚把简历护在怀里往公交站台跑,路过垃圾桶时,看见里面扔着份被撕碎的简历,碎片上“张”字的提手旁刺得她眼睛生疼。雨越下越大,她站在站台下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白衬衫被淋得透湿,贴在背上勾勒出脊椎的形状,像串凸起的骨头。
接下来的五天,刘晚跑了七家公司。有HR听完她是单亲妈妈,直接把简历丢进废纸篓;有家科技公司的面试官更直白:“不是我们歧视,是你这情况太麻烦——孩子生病要请假,学校开家长会要请假,我们招你来是干活的,不是当慈善机构。”她每次走出面试间,都觉得那些目光像针,扎得她后背发麻。
第七天傍晚,刘晚拖着灌了铅的腿回到地下室时,发现表姐正对着张纸条发呆。“有人塞在门缝的。”表姐把纸条递给她,上面用打印体写着:“知道你在找工作,来惠民超市试试,晚上八点面试。”纸条右下角画着个简笔画的钥匙,和她掌心那枚的形状一模一样。
惠民超市在两条街外的巷子里。刘晚推开玻璃门时,冷柜的嗡鸣声差点震聋她的耳朵。穿蓝色工装的员工们都在看她,眼神里带着种探究的好奇,像在打量什么稀有的动物。老板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坐在收银台后扒着盒饭,油乎乎的手指在计算器上敲得飞快。
“简历我看了。”老板把筷子往饭盒上一搁,米粒粘在他的啤酒肚上,“理货员,月薪三千二,不管吃住。”他从抽屉里抽出份合同,“早班五点到十二点,晚班十二点到八点,选一个。”刘晚盯着“晚班”两个字,突然想起通风口外那个总在深夜出现的黑影,手心的钥匙硌得掌心生疼。
“我选早班。”她签名字时,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墨点,像滴没擦干净的血。老板突然抬头看她:“听说你前夫是张磊?”刘晚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顿,墨点又扩大了一圈。“前几天有人来打听你。”老板往嘴里塞了口米饭,“穿黑夹克,说认识你。”
回家的路上,刘晚绕到巷口的报刊亭。老板娘正用抹布擦着玻璃柜,里面摆着的杂志封面上,张磊穿着西装笑得春风得意,标题写着“青年企业家张磊的财富密码”。她买了份晚报,翻到中缝时,突然看见条不起眼的招聘启事——恒通贸易招前台,要求“女性,已婚优先,能接受夜间值班”,联系人电话正是那个红指甲面试官的号码。
地下室的灯泡又开始闪烁。刘晚把合同压在床垫下时,发现蛇皮袋里的铁皮盒动了动。她拉开拉链,看见账本上多了张便签,还是张磊的字迹:“超市仓库有惊喜,钥匙能打开。”通风口突然传来“咔嗒”声,像是有人在外面用钥匙开锁,刘晚猛地捂住被惊醒的晓晓的嘴,孩子的哭声卡在喉咙里,像只受惊的小兽。
“妈妈,怕。”晓晓在她怀里抖得像片落叶。刘晚摸到枕头下的半截砖头,掌心的汗让钥匙滑进了袖口。她想起那个穿黑夹克的男人,想起红指甲女人办公桌上的照片,想起老板说“有人来打听你”时闪烁的眼神,突然明白这些面试不是巧合——有人在引她去某个地方,用这份超市理货员的工作当诱饵。
凌晨四点半,刘晚蹑手蹑脚地起床。表姐在厨房帮她热牛奶,炉火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弯腰的巨人。“仓库的钥匙我帮你问了,在保安老李那儿拿。”表姐把三明治装进塑料袋,“他说后巷的门凌晨五点才开,你从正门进。”刘晚接过袋子时,触到表姐手背上的烫伤,已经结了层褐色的痂,像片干枯的枫叶。
走到超市后巷时,晨雾正浓。垃圾桶旁的积水倒映着路灯的光晕,像摊融化的金子。刘晚摸出藏在袖口的钥匙,金属凉意顺着皮肤爬上来。她想起张磊写的“仓库有惊喜”,想起恒通贸易的17楼,想起寻人启事上那个也姓刘的小女孩,突然觉得这把钥匙像个开关,只要插进锁孔,所有的秘密都会像晨雾般散开。
保安老李把仓库钥匙递给她时,嘴角挂着诡异的笑。“张老板特意交代的,让你多看看东边那排货架。”老李的指甲缝里嵌着黑泥,“他说你知道要找什么。”刘晚接过钥匙的瞬间,发现这把铜钥匙的齿痕,和她掌心那枚生锈钥匙的形状完美吻合。
仓库的卷闸门升起时,发出刺耳的轰鸣。刘晚推着理货车走进去,手电筒的光柱扫过一排排货架,罐头和方便面的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像无数个站着的人。东边货架的最底层,放着个盖着帆布的大木箱,帆布边缘露出截红色的布料,和寻人启事上那个女人的裙子颜色一模一样。
她蹲下去掀开帆布的瞬间,手电筒“啪”地掉在地上。木箱里没有她想象中的钱或证据,只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布偶,布偶胸前缝着块布,上面用红线绣着个“刘”字。布偶的口袋里塞着张照片,是张磊和那个女人的合影,背景是超市仓库,两人中间站着个小女孩,嘴角有颗痣——和寻人启事上的一模一样,只是照片背面写着三个字:“救救她”。
仓库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锁上。刘晚扑过去拽门把手时,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还有个熟悉的声音在打电话:“张总,她找到了……对,在仓库……您放心,U盘跑不了……”是恒通贸易那个红指甲面试官的声音,只是此刻的语气里没有了冷硬,只剩下谄媚的甜腻。
黑暗中,刘晚摸到布偶肚子里藏着个硬物。掏出来一看,是个微型录音笔,按下播放键的瞬间,张磊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响起,带着哭腔:“晚晚,对不起……那个孩子也是我的……他们拿她威胁我……账本里有他们洗钱的证据……钥匙能打开他们的秘密账户……”
录音笔突然没电了,最后几个字卡在电流的滋滋声里。刘晚抱着布偶蹲在地上,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突然明白这场面试从一开始就是场局。那些反复被问的“孩子谁带”,那些直白的歧视,都是为了把她逼到这个仓库里来。可他们算错了一点——他们以为她是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只会哭哭啼啼的单亲妈妈,却忘了她还是个要为女儿讨回公道的母亲。
她摸出那个黑色U盘,塞进布偶的口袋,又把账本藏进货架顶层的饼干盒里。做完这一切,她捡起地上的手电筒,对着仓库的消防栓狠狠砸过去。玻璃破碎的脆响里,她听见外面传来惊惶的叫喊声。手电筒的光柱扫过货架时,她突然看见在最上层的罐头后面,藏着把和她掌心一模一样的钥匙,钥匙串上挂着个金属牌,刻着串账号——和简历背面张磊写的数字完全一致。
脚步声停在仓库门口。刘晚握紧掌心的钥匙,突然觉得那些“单亲妈妈”的标签,那些被歧视的目光,那些咽不下的委屈,此刻都变成了她的铠甲。她不是任人宰割的弱者,她是握着秘密武器的战士,为了晓晓,为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刘”姓小女孩,也为了自己被践踏的尊严,她必须从这里走出去。
消防警报的尖啸声刺破晨雾时,刘晚正顺着消防通道往上爬。口袋里的钥匙硌着肋骨,像颗即将引爆的炸弹。她不知道这场仗要打多久,但她清楚地知道,从她在简历上写下“单亲妈妈”四个字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没有退路了——往后的每一步,都只能往前,不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