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田站着没动,眉头紧锁。他想起张工吼过的“承台钢筋加密区”,想起陈工躺在病床上的脸,又想起老家那摇摇欲坠的土坯房。他猛地摇头,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前所未有的坚持:“不行!李哥,这层是设备转换层,图纸上特别标了,标高必须严格控制!差5公分,后面管线设备安装全对不上!你再测一次!肯定不对!”
小李被他的固执激怒了,把烟头狠狠摔在地上:“你他妈算老几?一个扛杆子的,教老子做事?爱干干,不干滚!”
争吵声引来了附近的工人。就在这时,张工阴沉着脸回来了,身后还跟着项目部的技术负责人。显然会议开得并不愉快。
“吵什么吵!”张工吼道。
小李抢先告状:“张工,这小子瞎指挥!非说我测错了!”
小田没辩解,只是把记录本递给张工,指着那个有争议的测点,又指了指图纸上醒目的标注和旁边他自己用红笔做的简易计算:“张工,您看,这个点要求+3.850。刚才测的视高是1.420,仪器高是1.555,我算的高差是…是负的0.135,那标高就是1.555减0.135减1.420,等于…等于+3.875?不对!”他有点急了,口算一时卡壳,脸憋得通红。
张工一把夺过记录本和图纸,目光锐利地扫过数据,又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小田脚下那个作为基准的钢筋头,脸色瞬间变了。他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小李操作的水准仪前,粗暴地推开小李,自己俯身重新调平,仔细观测。
几秒钟后,他直起身,脸色铁青,指着小李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你他妈眼睛长裤裆里了?!气泡歪成这样没看见?!误差超过五毫米了!还有这基准点!”他指着小田脚下,“这钢筋头明显被人踩歪了!你他妈就对着歪的基准点测?!这层标高要是错了,设备层全他妈得返工!把你卖了都赔不起!滚!明天不用来了!”
小李面如死灰,灰溜溜地走了。张工喘着粗气,看向还僵在原地、满身泥灰的小田,眼神极其复杂。有后怕,有恼怒,但似乎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东西。他烦躁地挥挥手:“还愣着干什么?重新架仪器!基准点换那个!你,”他指着小田,“立尺稳当点!读数报清楚!”
小田用力点头,扛起塔尺,跑向新的位置。夕阳的金辉落在他汗湿的脊背上,那件破旧的背心紧贴着皮肤,勾勒出日渐清晰的肌肉轮廓。这一次,他报数的声音格外洪亮、清晰。
晚上收工,小田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几个工友的议论:
“哎,听说了吗?安置房那边出事了!”
“哪个安置房?”
“就李麻子包的那个!虹桥新城三期C标段!”
小田的脚步猛地顿住,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李麻子?李老板!
“啥事啊?塌了?”
“那倒没有!不过也够呛!听说主体结构验收没通过!质检站抽检,查出来大问题!”
“什么问题?”
“说是混凝土强度严重不足!还有钢筋,好像规格也偷工减料了!听说用了不少…海砂!”
“海砂?!”另一个声音拔高了,带着惊惧,“那玩意儿不是禁用吗?氯离子超标,钢筋会烂掉的!这楼住进去,不是等着塌吗?李麻子胆子也太肥了!”
“可不是!听说质检站震怒,要彻底查!李麻子这回怕是要进去!”
“活该!这种黑心肝的包工头!”
“不过…你们说,这质检站怎么突然查得这么严?安置房验收,以前也不是没猫腻…”
“谁知道呢?可能撞枪口上了吧?听说…有人举报了?提供了很具体的线索…”
议论声还在继续,小田却靠在冰冷的宿舍门外的墙壁上,慢慢滑坐到地上。帆布包从肩头滑落。黑暗中,他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闷响。
举报…线索…
他眼前闪过陈工病床前助理小王那锐利的眼神,闪过张工接到电话时阴沉的脸色,闪过自己无意中在测量时,瞥见过李老板那个工地角落里,堆放着一些颜色发白、颗粒异常细的砂子…
他颤抖着手,从裤腰最里层,摸索出母亲临行前缝进去的那枚小小的、用红布包裹的铜钱护身符。粗糙的铜钱边缘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痛感。
原来,不是不报。
他仰起头,看着工地上方那片被灯火映照得发红的城市夜空,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混杂着尘土和钢铁味的空气。冰冷的夜风灌进肺里,却奇异地带来一种灼热的感觉。
路,还很长。但方向,似乎从未如此清晰过。
他摸索着掏出钥匙,插进锁孔。门打开的瞬间,里面嘈杂的议论声戛然而止。昏黄的灯光下,几个工友诧异地看向门口满身尘土、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小田。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自己的床边,弯腰,从床底拖出那个洗得发白的军挎包。手指拂过粗糙的帆布表面,似乎还能感受到面馆里蒸腾的热气和杨叔沉默的注视。
墙角那张蒙尘的旧合影里,年轻的老杨头眼神锐利,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
门后,隐隐传来老杨头用他那沙哑的嗓子,不成调地哼着一支模糊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