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底下是另一个世界。
没有雁门关的厮杀声,没有雪粒砸在甲胄上的脆响,只有无边无际的冷和暗。凌云霄感觉自己像片被水流裹挟的枯叶,银锁子甲的链环互相碰撞,发出细碎的“叮叮”声,在寂静的水下显得格外清晰——这声音让她想起小时候在凌府后院,父亲给她磨枪尖时,砂轮蹭过铁器的动静。
“小姐别怕,枪尖要磨得够利,才不会在战场上吃亏。”父亲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混着水流的“咕嘟”声,模糊得像场梦。
她猛地呛了口水。冰冷的河水带着泥沙灌进喉咙,刺得气管生疼,求生的本能让她胡乱扑腾起来。凤头枪在水里胡乱搅动,枪尖不知撞到了什么硬物,发出“咚”的闷响,震得她虎口发麻——这一下倒让她清醒了几分。
不能慌。父亲教过,遇水先卸甲。
凌云霄用尽力气去解护心镜的搭扣。指尖早已冻得僵硬,搭扣上的铜锈被冰水浸得滑溜溜的,她抠了三次才把搭扣扯开。护心镜“哐当”一声沉向水底,银甲失去了核心支撑,松垮了不少。她又去解肩甲的皮带,皮带扣是父亲亲手给她调整过的,说她肩窄,松一点更灵活,此刻却像生了锈,她咬着牙用牙去咬,齿间尝到皮革和铁锈的味道,还有点自己的血腥味——刚才沈彻推她下去时,她的额头撞到了冰棱,血顺着脸颊往下淌,在水里散成淡淡的红雾。
“咔嗒”一声,皮带扣终于开了。左肩的银甲先脱落,带着串气泡沉下去,右肩的甲片也跟着松开,水流立刻从腋下涌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她趁机蜷缩身体,让沉重的背甲从身上滑下去,只留着贴身的软甲——那是母亲用鲛绡混着棉花做的,轻便又保暖,此刻却像层薄冰贴在身上。
没了甲胄的拖拽,身体果然轻了不少。凌云霄摆动双臂,努力往有光的地方游。她记得刚才坠落时,冰层的裂缝就在头顶,此刻透过浑浊的河水往上看,能看见片模糊的白,像蒙着纱的月亮——那是天光。
就在指尖快要够到冰层时,脚下突然传来一阵暗流。这股水流比周围的河水更冷,带着股腥气,像有什么东西从河底涌上来。她下意识地往下看,只见浑浊的水里闪过道灰影,长条形的,尾鳍一摆就没了踪影——是条大鱼,足有她的胳膊长。
雁门关的护城河连通着外面的桑干河,河底有不少这种冷水鱼,肉质粗得很,寻常人家不爱吃,只有冬天缺粮时,才会有人凿冰捕鱼。她小时候跟着父亲巡河,见过老兵用铁叉叉鱼,铁叉刺进鱼身时,鱼血在冰洞里散开,像朵突然绽开的花。
可此刻这鱼却让她头皮发麻。她不知道河底还有没有更大的东西——去年就有个亲兵在河边洗马时,被水獭拖进了水里,捞上来时只剩半只胳膊。
她屏住呼吸,加快了划水的速度。指尖终于碰到了冰层,冰面滑溜溜的,还带着冰碴,她抠了好几次都没抓住。就在这时,那股暗流又涌了上来,这次她看得清楚,暗流里裹着些碎冰和水草,水草下面好像还缠着什么东西——是块布料,深蓝色的,边角绣着银线。
是凌家军的号服!
凌云霄的心猛地一跳。她不顾指尖被冰碴划破的疼,拼命往那块布料的方向划。越靠近,水流越急,她甚至能感觉到河底的卵石硌着脚掌,有块尖石头划破了她的草鞋,刺得脚心一阵刺痛。
布料缠在根沉木上。沉木半埋在河泥里,上面还挂着片甲片——是赵伯的!她认得那甲片的边角,有个小缺口,是去年赵伯帮她捡枪时,被枪尖磕出来的。布料下面还压着只手,手指蜷着,像是死前还在抓什么东西,无名指上戴着个铜戒指,戒指上刻着个“赵”字——是赵伯的!
“赵伯!”她在心里喊,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河水顺着鼻腔往里灌,酸得她眼睛发疼。
她想去拽那块布料,可沉木太沉,她用尽全身力气也没拉动。更可怕的是,她发现沉木周围的河泥在动——不是水流带动的,是河泥下面有东西在往上拱!
是沼气。冰河下的淤泥里积着沼气,天暖时会浮上来,冬天被冻在泥里,一旦冰层裂开,沼气就会顺着裂缝往上冒。刚才那股暗流,根本不是鱼搅动的,是沼气翻涌带起来的!
凌云霄立刻松了手。她知道沼气的厉害,去年有个伙夫在河边挖野菜,不小心捅破了沼气泡,整个人被熏得晕了过去,差点被水冲走。她转身想游开,可已经晚了——一团气泡从河泥里涌出来,带着股臭鸡蛋味,正好罩住她的头。
窒息感瞬间袭来。她的眼前开始发黑,四肢变得轻飘飘的,像不是自己的。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雁门关的城楼,父亲站在雪地里,手里举着刚烤好的红薯,红薯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脸。
“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父亲把红薯塞给她,自己的手冻得通红,却没舍得烤烤。
红薯是甜的,烫得她舌头直伸,父亲就在旁边笑,笑声像雁门关的风,粗粝却暖和。
“爹……”她在心里喊,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在水里变成细小的水珠。
不能睡。她咬了下舌尖,剧痛让意识清醒了几分。父亲说过,将士的命是自己挣的,不是等来的。她还有虎符,还有没查清的真相,她不能死在这里。
她用凤头枪在河底用力一撑,借着反作用力向上冲。枪尖刺进冰层的裂缝,这次她死死抓住了枪杆,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的胳膊因为用力而颤抖,肌肉酸得像要裂开,可她不敢松手——下面的沼气还在翻涌,她能感觉到那股腥气顺着水流往上追。
“起!”她低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往上拔枪。
凤头枪带着她往上窜了半尺,冰层的裂缝被撑得更大了,“咔嚓”一声脆响,裂开道新的口子。新鲜的空气顺着裂缝灌进来,带着雪的味道,虽然冷,却让她瞬间来了力气。
她调整呼吸,用枪尖在裂缝两边撬动。凌家枪法里有招“裂石式”,本是用来劈开挡路的巨石,此刻用在冰层上竟格外合适。枪尖左右摆动,冰层的裂缝越来越大,碎冰碴像下雨似的往下掉,砸在她的脸上,生疼。
就在裂缝能容下一个人时,她突然听到冰层上面传来马蹄声。
“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还夹杂着人的说话声,声音很模糊,但能听出是中原口音——不是北狄人。
凌云霄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赶紧停下手,屏住呼吸,只留半个脑袋在裂缝里,耳朵贴在冰面上听。
“……刚才好像听到这边有动静。”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这鬼天气,河都冻透了,能有什么动静?”
“小心点好。”另一个声音更沉稳些,“将军说了,要仔细搜查,别放过任何可疑的痕迹。”
将军?哪个将军?是京营的人,还是沈彻派来的?
凌云霄握紧了凤头枪,枪尖对着冰面,随时准备应对。她的手心全是汗,混着河泥,滑溜溜的,可握枪的手却稳得很——这是父亲教的,越是危险,越要沉住气。
马蹄声停在了离她不远的地方。她能感觉到冰面在轻微震动,还有人用刀鞘敲击冰面的声音,“咚咚”的,像敲在她的心上。
“这冰够厚,应该没什么问题。”年轻男子说,“咱们还是赶紧去前面看看吧,听说凌战的女儿跳河了,指不定被冲到下游去了。”
“急什么。”沉稳的声音说,“将军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丫头是凌战的种,枪法不错,说不定还活着。”
凌战的女儿……他们在找她!
凌云霄的心沉了下去。她悄悄往水下缩了缩,只留眼睛在裂缝边观察。透过冰层的缝隙,她看见两双穿着黑靴的脚,靴子上沾着雪,靴底的纹路很深——是军用的靴子,比凌家军的更沉,像是京营的款式。
“你说这凌家也是倒霉,守了雁门关这么多年,最后落个通敌的罪名。”年轻男子踢了踢脚下的冰,“我听说凌战的副将沈彻,亲手把他女儿推下河了?够狠的。”
“沈副将也是没办法。”沉稳的声音叹了口气,“君命难违。再说了,留着那丫头,就是留着个祸害——她手里说不定有凌家通敌的证据。”
证据?他们在找证据?还是怕她手里有证据?
凌云霄的手指下意识地摸向胸口——虎符就藏在软甲内侧,被她用布条缠在了贴身的地方。她突然明白过来,父亲让她藏好虎符,不仅仅是因为虎符能调动兵马,更因为这虎符里,可能藏着能证明凌家清白的东西。
“行了,别聊了,赶紧搜。”年轻男子说,“搜完这一片,去下游看看。”
脚步声开始移动,朝着她藏身的裂缝这边过来了。凌云霄甚至能听见他们踩在碎冰上的“咔嚓”声。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悄悄把凤头枪的枪尖对准冰面上方——只要他们再靠近一步,她就立刻破冰而出,拼个你死我活。
就在这时,河对岸突然传来声狼嚎。
“嗷——”
那狼嚎很长,带着股凶气,在空旷的河岸上回荡。两个士兵吓了一跳,脚步顿住了。
“什么东西?”年轻男子的声音有点发紧。
“好像是狼。”沉稳的声音也提高了警惕,“这附近怎么会有狼?”
“听说北狄人养了狼兵,会不会是……”
“别瞎说!”沉稳的声音打断他,“赶紧走!去下游!这边有狼,不安全!”
马蹄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是朝着下游的方向,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马蹄声,凌云霄才松了口气,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在冷水里冻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抬头看河对岸,只见一片光秃秃的树林,树枝在风雪里摇晃,像张牙舞爪的鬼。刚才的狼嚎,不知道是真的有狼,还是老天爷在帮她。
不管是哪种,她都得赶紧离开这里。
凌云霄深吸一口气,再次用力撬动冰层。这次她没敢用太大的力气,怕再引来人。她像只谨慎的松鼠,一点一点扩大裂缝,碎冰碴都被她小心地拨到一边,生怕发出声音。
半个时辰后,裂缝终于够她钻出去了。她先把凤头枪伸出去,试探着扫了扫周围的雪,确定没人后,才慢慢从冰洞里爬出来。
刚一接触空气,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外面比水里还冷,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冻得她皮肤生疼。她身上的软甲全湿透了,贴在身上像层冰壳,头发冻成了冰条,垂在肩上,一动就发出“咔嚓”的轻响。
她没敢停留,拖着凤头枪往河岸的树林里走。枪杆在雪地上拖出道长长的痕迹,她走几步就回头看看,确认没人跟踪后,才加快了脚步。
树林里很静,只有风吹过树枝的“呜呜”声,像有人在哭。地上的积雪没到了膝盖,每走一步都很费劲。她的草鞋早就湿透了,冻得像两块铁板,脚指头像被针扎似的疼,她却不敢停——她知道,只要一停下,就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她实在撑不住了。眼前开始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身体像灌了铅似的沉。她靠在一棵老榆树下,想歇口气,刚坐下就差点睡着。
“不能睡……”她掐了自己一把,疼得皱起眉头。她环顾四周,想找个更隐蔽的地方,却在树根下发现了个洞。
那洞不大,只能容下一个人蜷缩着,洞口被枯枝和积雪挡住了,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凌云霄心里一动,用枪尖拨开枯枝,往洞里看了看——洞里很干燥,铺着些干草,像是猎人临时歇脚的地方。
她爬进洞里,用枯枝和积雪把洞口遮住,只留个小口透气。洞里比外面暖和多了,她蜷缩起身体,把凤头枪抱在怀里——枪杆是铁的,冰冷,但能给她一点安全感。
身体暖和了些,困意就涌了上来。她的眼皮越来越沉,意识开始模糊。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雁门关的战场,父亲站在她面前,浑身是血,却笑着对她说:“云霄,爹给你弄了块好料子,做件新衣裳,等你及笄的时候穿。”
“什么样的料子?”她问,声音软软的,像小时候的样子。
“是南都来的云锦,上面绣着凤凰,可好看了。”父亲的声音很温柔,“爹还请了最好的裁缝,保证做得合身。”
“爹……”她伸手想去抓父亲的手,却抓了个空。
父亲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像被风吹散的烟。“活下去……”他的声音越来越远,“一定要活下去……”
“爹!”凌云霄猛地惊醒,额头全是冷汗。
洞里一片漆黑,只有洞口透进来点微光,说明天还没亮。她摸了摸胸口,虎符还在,硬硬的一块,让她稍微安心了些。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喉咙干得像要冒烟,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天没吃东西,没喝水了。
她从洞里探出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雪已经停了,月亮从云里钻了出来,把河岸照得一片惨白。远处的树林里没什么动静,那两个士兵应该不会回来了。
她决定去找点水和吃的。
凌云霄爬出洞,活动了下僵硬的四肢。身上的软甲还是湿的,冻得她骨头疼,她想了想,把软甲脱了下来——软甲虽然保暖,但湿了之后太沉,而且目标太大。她只留着里面的贴身衣物,又把软甲上的布条解下来,把虎符重新缠好,藏在腰间。
凤头枪不能丢。她把枪杆上的水渍擦干,又用雪擦了擦枪尖上的血迹和河泥,枪尖立刻露出寒光。她试着挥舞了一下,枪缨上的红绸已经冻硬了,却依然能划出漂亮的弧线。
“爹,你看,我的枪法没退步。”她轻声说,像是在跟父亲说话。
河岸旁边有几丛灌木,灌木上还挂着些没被雪盖住的野果,小小的,红得发黑,是山里常见的冻果,味道很涩,但能解渴。凌云霄摘了几个,放在嘴里嚼着,涩味刺激得她舌头发麻,却也让她清醒了不少。
她沿着河岸往下游走去,脚步尽量放轻,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她看见前面有个小小的水湾,水湾里的水没冻透,还冒着点热气——是股温泉!
凌云霄心里一喜。她快步走过去,蹲在水湾边。水湾不大,只有半张桌子那么大,水是温的,带着股淡淡的硫磺味。水底有几块光滑的鹅卵石,水面上飘着些水草,说明这水是活的。
她先用手捧了点水,试探着喝了一口。水温温的,不烫嘴,带着点甜味,比河里的水好多了。她赶紧多喝了几口,直到喉咙不再干渴。
喝饱了水,她开始打量这个水湾。水湾周围的雪化了不少,露出湿漉漉的泥土,泥土上有几个脚印——是人的脚印,很小,像是女人或者孩子的。脚印是新的,边缘还没被雪盖住,说明不久前有人来过。
凌云霄的警惕又提了起来。她握紧凤头枪,顺着脚印往旁边的树林里走去。脚印在一棵老槐树下消失了,树下有个小小的草棚,草棚用树枝和茅草搭成,很简陋,却能挡风。
草棚里没人,但有堆没烧完的柴火,柴火旁还有个陶碗,碗里剩下点米汤,已经凉透了。草棚的角落里堆着些干草,上面放着件打满补丁的棉袄,棉袄上还带着点体温——看来人刚走不久。
凌云霄松了口气。从这些东西来看,应该是附近的村民,不是来找她的士兵。她走进草棚,坐在柴火旁,伸手烤了烤——虽然柴火已经灭了,但还有点余温。
她拿起那件棉袄,闻了闻,有股淡淡的草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