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1)

翌日,谢君乘和陆庭越两人才走进来,见狱卒对着残羹冷炙发愁,不由停了脚步。

狱卒放下手里的东西,忙招呼着:“侯爷,二少,什么风把您二位爷招呼过来了?”

陆庭越瞥一眼那些饭菜,便认得这可不是寻常囚犯该有的,可又一口未动地拿出来,皱着眉头,伸手拍了拍狱卒:“难为你们当差的。”

两个狱卒的手中已经被塞进一个沉甸甸的东西,手稍微一掂量就知道里面的银子分量不轻:“有二位公子的体恤,什么难处都是福气。二位爷自便就好。”

青尧跟在谢君乘后面,接过钥匙先往里走。陆庭越已经坐下来和几人谈笑风生。若是谢君乘看上的人,他不会再多靠近,更何况还是个这么可怕的角色。

陆庭越心里掂量,女子还是那些小娘子温婉贤淑的好,任她什么天人之姿碰上这样的手段和主意,满身是刺,多看几眼都觉得扎手。

两边的铁栅栏凝着经年血绣,只是一阵脚步声就能惊起一点斑驳脱落,北风卷着细微的气息略过鼻尖,让谢君乘忽而脚下一顿,呼吸沉重。

十三年前,他第一次走进来看谢霆山,也是从这里走过,那时两边本还关着几个受过刑的死囚,刚被挪出去另外一边,浓烈的血腥味对于万千宠爱的小世子来说,好像在残酷地迫使他提前明白什么。

他那时候只能紧握着拳头镇定下来,不能让人担心。

铁锁一开,谢君乘的思绪穿过栅栏,从荣和五年的孤勇回到眼前。

和初见时一样,他垂眸注视着江澜,心底突然一阵颤动。

他终于知道愈加浓烈的血腥气从哪里来。

江澜贴着墙坐,衣服仍是那日穿的一身素白,斑驳的血迹尤其灼眼。她一手搭在膝上,从手腕镣铐蔓延开的红痕像绽开的噬人花,玉佩流转在指间,仍然莹润无暇。

只是那双眼睛,像结了冰霜的无底深渊,空洞又孤冷,曾经身负重伤都仍然震慑的凌厉消失无踪。如果青尧昨日见到的还算一个“不像活人”的人,那今日坐在这里的只怕是一副躯壳而已,用以支撑的那点气息几乎随时可以消失。

谢君乘的许多疑问都凝滞在嘴边,堵在胸口闷闷的,他不由自主地心惊:这模样,分明是经历了歇斯底里的癫狂。

江澜在昏暗的浮尘飞絮中抬头:“侯爷可来得比我预想的快些。”

窗外的碎光落在谢君乘身上,他神色不变地迎着她的目光,“你这模样……我若再晚一点来,只能给你收尸了。”

“让侯爷见笑,不过侯爷放心,既是良配,哪有自己先死的道理?”

谢君乘也是从设防中小心地拿出一点善意,收回来的却又是熟悉的百般防备,那点不明不白的担忧正和原先的疑惑搅在一起,竟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

江澜看他一时无话,便晃了晃手里的玉佩,说:“侯爷有心了,哪里舍得给我收尸?”

谢君乘的余光瞥向脚铐,“有人嘴上说着感谢,一口饭都没动,背地里又辜负人家一番心意。”

江澜微微撇嘴,负气般似笑非笑:“毒发的模样可一点都不好看。侯爷不舍得香消玉殒,可外边也多的是想给我收尸的人。”

“那日唇枪舌战的,可不见得会怕投毒。”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道理,我以为侯爷比我明白。”江澜将玉佩收回手里,定睛看着谢君乘,顿了少顷:“否则,侯爷又何必把阁老从国子监里摘出来。”

谢君乘背在身后的手骤然蜷缩,在被洞悉之后的刹那慌张中,回味到不知由来的快意:“你想到什么?或者说,你还知道些什么?”

“国子监的迂腐弊病由来已久,首辅两年前就想动了,只是先前的奏疏递上去收效甚微。消息还泄露了出去,世家权贵先发制人,联手参他以权谋私、动摇国本。皇上没舍得直接动他,让李魏荣暗中查过,没有实证,事情才按了下去。”

青尧搬了一张椅子走进来,看到江澜又是神色一怔,抬头看见谢君乘凝重的脸色,便识相地赶紧放下椅子就出去守着。

“原来只是因为没有实证?”谢君乘眉眼低垂,意味深长地咬字清晰,将椅子往前挪近一些:“而不是皇上信了?”

江澜随着谢君乘动身,目光游走在细碎光影里:“首辅劳苦功高,区区几句掺了私仇的话,哪怕再掺杂一点皇上的疑心,暂且动摇不了他。可是侯爷比谁都清楚,昔年谢侯爷也被构陷勾结谋反,谁也不能料到世态几变。不过侯爷要当心啊,你把别人从虎狼环伺中摘出来,自己就容易掉进去了。”

谢君乘一手撑着膝头,慢慢往前倾过去,疑心这话里指的不只是前日的朝堂:“你突然给我这么多诚意,我倒不太敢信这些善意提醒了。”

“这些善意,就当是弥补侯爷对我的疑虑。”

江澜看了太多这些逼近的眼神里所隐藏的各种恶意和算计,但此刻看不透谢君乘的心里,那俊逸的眉眼中只敛着阴暗牢狱里的一点光。

她甚至能在他眼中看到自己,一身素衣,沾了血和污秽,像一只镣铐下的野兽,狼狈又局促。

“你注定只能做个见不得光的怪物,没有人会相信你……”梦魇中的话在耳边飘过。

江澜想,怪物就是会被不断诅咒、嘲笑。他们说得对,怪物又怎么会有善意?

谢君乘怔了怔,须臾之间,江澜的眼眶似乎红了些,渐渐浮上一层薄雾。他第一反应是向后退去一点,可只动了一瞬,那泛红的眼尾又像长了钩子一样把他引过去,深渊中的迷茫在向他蔓延。

他伸手握住江澜的手臂,把手腕上的刺目伤痕提到两人之间,顺势将她往自己面前拉近了,像要径直走向她眼底的深渊,看看能有多远多深。

在鼻息相对间,他声音轻得连浮尘都没有惊动,“你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江澜唇角微扬,混不在意地说:“我藏的东西可多了,说出来,侯爷信吗?”

“你尽管说,我自有斟酌。”

“这可不公平。”

谢君乘知道她又想把人绕走,意味深长地眯着眼睛在她身上逡巡一遍,嘲讽道:“你跟我,谈公平?”

江澜眸若寒冰,微弱的气息丝丝缕缕地挠得人不自在,“侯爷若觉得谈不了,杀了我便是。但走到如今,侯爷不想杀吧?”

“嘴上说着投诚,求生,又处处保留,可你知我,用我又防我。”谢君乘的手蓦地收紧,镣铐落在他的虎口处,锁链叮当作响,好像在回声中嘲笑他,“我该信我亲眼所见,还是该信你真假掺半的诚意?你把命交我手里,又拿我当瞎了眼的傀儡,这可不是归顺该有的低头姿态。”

“当傀儡的那个显然是我。”江澜微垂眸,眼中的悲戚一闪而过,接着道:“我猜,侯爷想问明白的亲眼所见,怕是多得自己都不知道从何问起。不如我先替你挑一个。”

繁重的镣铐如今正被谢君乘托起来,她突然在他掌心的温热里感觉到一丝如释重负。

谢君乘舒展眉头,一副洗耳恭听的神色。

“比如,我除你之外还用了谁?那日阴差阳错地拉我一把的人可不少,包括皇上,个个都在你的怀疑中,可你又无法直接下手查,这感觉不好受。不过,侯爷如今也明白一点,就是从这么大的案子全身而退之后,你那日又三言两语化解了僵局,自己倒容易落入别人的推敲里,现在得回到混账的身份。而我这个祸害,正好是个很合适的选择,侯爷,我这般姿态,够低吗?”

谢君乘一哂:“李魏荣教你这么多,就没教会你低姿态的时候不要去揭别人的心事吗?这叫挑衅。”

“这难处正好是我可以解决的,该归于诚意。”江澜闻到他身上散开的熏香,又眼神迷离地看着他,压着声音说:“出京城之前,我找过刘昆,让他推你出来。侯爷知道的,那种情况下,他做不到就死路一条。李魏荣可比不得写折子的各位大人,他是进了绝路的疯狗。李魏荣不死,刘昆不得安枕。我的诚意如何?与侯爷的诚意不够相比,也算扯平了。”

谢君乘松开手,往后仰了仰头,玩世不恭地说:“我可不是日日都来这鬼地方看人,诚意还不够?”

江澜若有若无地轻叹一声:“侯爷可真够诚意,当日由着他们给我定罪,也不给我说句话。”

谢君乘目光微冷,向后靠着椅子。他明明从俯视的姿态中感觉到被扯进泥泞里,竟没有愠怒,反而开始耐心地在平等的观察中再好好看一看她。

司礼监和锦衣卫同为天子心腹,尽管赵启已经有心让两边各主内外互相制衡,但刘昆和李魏荣互不对付必然是不可遏制的形势。江澜和刘昆达成协作,一致对外,的确情理之中。

可刘昆若若足够靠得住,江澜又何必多备一步,在杀了李魏荣之后还要找他谢君乘?

“我这不是相信你么。不过,这样的烂牌……对你唯一的用处,只是当日把我推出去吧?”谢君乘想了想,说:“他和李魏荣都是一路货色,你既然不信他,怎么敢还回到他面前来?置之死地而后生,从来都不是良策。”

江澜淡淡地“嗯”了一声,说:“有道理,但也是我的唯一选择。我已经踏进死路,不得不多想一些。”江澜只是苦涩地笑道:“我当然没有把握能每一次都全身而退,李魏荣从前也从没问过我敢不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也不是料事如神的人。就这点强硬和锋芒,若是事成,才叫勇气,倘若事败,只能算愚蠢。还好天不绝我。”

谢君乘沉思一会儿,眼里的阴郁散去:“御史和首辅横空出手,你已经可以从风头浪尖处走下来,为何又自己请旨受审?”

江澜不假思索:“康王当日答应留着我的命,是因为他和别人一样,以为我的义父对我知无不言。不知多少人等着要我的命呢,我还不如在皇上眼皮底下进来一趟,也好让皇上放心地留我一命。若幸运地遇上个性子急的来对付我,我还能帮皇上捉鬼呢。”

谢君乘微眯着眼睛说:“才提醒我不要把自己摘进去,你走的每一步可都是拿命在赌。”

真是个疯子。可谢君乘却骤然疑惑,李魏荣到底怎么给教成这样的?

“侯爷心疼了?”江澜看着他一脸凝重,忽而浮上一抹玩味的眼神:“牡丹坊那一手佳酿让侯爷流连忘返了吧?”

“你若不是属狼的,那就是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力,这还能知道是牡丹坊,不是别的?”谢君乘早把昨日穿出去混的衣服换下来了,自以为身上只有熏香,江澜竟还能闻出来。

江澜抬眸看他,谢君乘坐在浮光里,连肩上沾的飞絮都尤其惹眼。

她偏头一笑,反过来想试试他有没有想起点什么,说:“香玉阁一舞动京城,牡丹坊以美酒和曲子问鼎洛京,更何况……侯爷从前在香玉阁不懂得疼人,可把那里的姐儿吓得不轻,也只有牡丹坊敢伺候侯爷这样的贵客。”

谢君乘似有所感,不经意地掸了掸衣袍:“人不贴心,留着有什么用?”

“那幸好,我在侯爷眼中还值得一留。”江澜晃了晃手里的玉佩:“侯爷放心,被锁住的狼也知道认人,尤其认得给她解开锁链的。”

谢君乘算明白了几分,江澜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只要她不想说,不论他带着诚意还是威逼想去套话,最终的结果都是被她套进去另一个圈子里。

她就算做了孤狼被禁锢,也要张开獠牙和世间对峙,什么好意在她眼里都是玩味,甚至会被视作恶意或者示弱,只会引来她下一次的攻击。

谢君乘窥探到对峙背后隐藏的绝境,一丝悲凉自心底漫开。人逢绝境,喊冤喊苦没用,要么负隅顽抗,要么坦然赴死,至少不用任由作践。

最新小说: 搬空京城,带着灵泉空间去流放 瘾婚溺宠:晏先生步步为赢 铁树晚开花 九宗 恶雌娇野,兽夫们急争宠 穿书当小妾:炮灰女配选择躺赢 斗罗:辅助的我多亿点人脉怎么了 糊咖退圈摆摊,怎么就火遍全网了 绑定预知梦,我靠演戏救偏执对头 今天殿下也是满满作死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