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桌上的银质婚戒正对着台灯，内侧刻的“2018.5.20“被磨得模糊，戒面有道细微的凹痕——像被什么东西用力砸过。我指尖刚碰到金属的凉意，调解室的门被推开，陈瑶扶着门框站在逆光里，右手腕上的淤青在白衬衫下若隐若现，像幅糟糕的水墨画。
“陈律师，“她声音发颤，怀里紧紧抱着个牛皮纸档案袋，“我这次……一定要离。“档案袋滑落在桌面，露出里面的CT片，“昨天他又打我了……。“
陈瑶第一次来律所是去年冬天，裹着件过大的羽绒服，袖口遮住半只手。“他就是脾气急，“她反复摩挲着婚戒，“那天我同学聚会回来晚了，他……他只是把我手机摔了。“她展示的“证据“是张碎屏的手机，却不肯提手腕上的红肿。
我注意到她羽绒服口袋露出半截日记本，某页写着：“2023.11.7，他查我通话记录到凌晨三点，说王姐给我发工作微信是'别有用心'。“下面画了个小小的哭脸。
她丈夫李伟是家汽修厂的老板，第一次联系时，他在电话里笑得爽朗：“陈律师，夫妻哪有不吵架的？瑶瑶就是太敏感，我那是在乎她。“他发来段视频，陈瑶在厨房做饭，他从背后环住她的腰，镜头对着她的手机屏幕，“你看，我就是看看她朋友圈，她就急了。“
视频里陈瑶的肩膀在发抖。
后来从社区网格员口中得知，李伟的多疑早有苗头。结婚第三年，他辞退了厂里所有女员工，理由是“这些女人会教坏陈瑶“；去年夏天，他在陈瑶的车里装了定位器，发现她去给男同事送文件，回家就把她的高跟鞋全扔了。“陈瑶总说'他会改的'，“网格员叹气，“上次她报警，警察来了，她又说'是我自己摔的'。“
陈瑶决心离婚的导火索，是她藏在衣柜深处的那件蓝裙子。那是她生日时买的，上周被李伟翻出来，指着领口的蕾丝花边怒吼：“穿这么骚给谁看？“争执间，他把裙子剪成碎片，碎片里掉出张她和初恋的合影——那是她没来得及扔掉的旧物，却成了他口中“出轨“的铁证。
“我看着那些碎布，突然就醒了，“陈瑶的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滴在档案袋上，“他不是脾气急，他是想把我变成他手里的木偶。“
她终于肯拿出完整的证据：五次报警记录，三次伤情鉴定（轻微伤、软组织挫伤、骨裂），邻居录下的争吵录音（“你敢离婚我绝不会放过你全家“），还有李伟藏在床底的跟踪照片——全是陈瑶和同事、朋友的合影，每个异性脸上都被画了叉。
我陪她去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时，法官看着这些证据沉默了很久。“根据《反家庭暴力法》，“他在裁定书上盖章时说，“这份保护令禁止李伟接近你，禁止他骚扰、跟踪，有效期六个月。“裁定书末尾的法条加粗着：“被申请人违反人身安全保护令，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李伟接到裁定书那天，带着一束玫瑰堵在律所门口。“瑶瑶，我错了，“他当众跪下，额头抵着地面，“我保证再也不打你，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他掏出把水果刀，作势要往手腕上划，被保安拦住时，我看见他眼底没有悔意，只有被控制的愤怒。
庭审那天，李伟的律师试图把家暴辩解成“夫妻互殴“。“陈瑶也打了李伟，“他展示张李伟手臂的抓伤照片，“这说明双方都有过错。“
陈瑶的声音突然响起来：“那是我被他按在地上时，挣扎着抓的。“她翻开日记本，某页贴着张照片：李伟掐着她的脖子，她的指甲深深嵌进他的胳膊，“那天他说我藏了私房钱，把我头往墙上撞了七下。“
我提交了邻居的证言：“听见陈瑶喊'救命'，看到李伟把她拖进家门，她的头发被扯掉一把。“还有医院的诊疗记录，五年间陈瑶因“摔伤““碰伤“就诊11次，时间都集中在李伟发工资或应酬后。
“根据《民法典》第一千零七十九条，“我指着法条，“实施家庭暴力或者虐待、遗弃家庭成员，经调解无效的，应当准予离婚。李伟的行为已构成持续性、经常性的家庭暴力，属于法定离婚事由。“
李伟突然情绪失控，在法庭上大喊：“她就是外面有人了！我对她那么好，给她买金镯子，她凭什么离婚？“法警上前制止时，他盯着陈瑶的眼神像淬了毒：“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
休庭时，陈瑶的闺蜜王姐递给法官一段录音，是她去探望陈瑶时录的：“他半夜把我锁在卧室，说'除非我死，否则你别想出门'。“王姐红着眼圈补充：“她身上的伤旧的叠新的，以前总瞒着，这次肋骨裂了才肯说。“
判决下来那天，陈瑶在调解室拆了枚创可贴，露出手腕上淡粉色的疤痕。“医生说会留印，“她摸了摸疤痕，“但总比心里的印好。“她的手机响了，是李伟母亲打来的，老太太在电话里哭：“瑶瑶，妈知道你受委屈了，我们不拦你了。“
我想起开庭前李伟母亲找到我，塞给我个信封，里面是李伟小时候的照片——他父亲打他母亲的样子，和他打陈瑶如出一辙。“这孩子是被他爸带坏的，“老太太抹着眼泪，“但他不该这样对你。“
陈瑶最终争取到了婚前买的房子和存款。“我辞了原来的工作，“她眼里有了光，“在新区找了份图书管理员的活，离这儿远，清净。“她收拾东西时，把那枚带裂痕的婚戒扔在了抽屉里。“以前总觉得，戒指在，家就在，“她看着抽屉，“现在才明白，家不是靠戒指捆着的，是靠心贴着的。“
离开律所那天，陈瑶给我发了张照片：她站在新书展架前，阳光落在她脸上，手腕上的疤痕被串珠手链遮住，手链上挂着枚小小的银锁，刻着“自由“。
窗外的玉兰花开了，陈瑶发来照片：她在花树下看书，风掀起书页，露出夹在里面的书签，上面写着：“原来不用躲的日子，连呼吸都是轻的。“
其实，我也很怕回想这些案例，那些淤青的照片、颤抖的录音、法庭上失控的嘶吼，总像针一样扎在记忆里。可是每次看到受害者眼里重新亮起的光，就觉得所有的沉重都有了落点，所有的奔走都有了意义。那光里有对过去的告别，更有对未来的笃定——是陈瑶站在新书架前时，风掀起书页的轻盈；是她手链上“自由“银锁反射的细碎光芒；是她终于敢在阳光下舒展眉头，说“我可以重新活一次“的坦然。因为，那光里藏着的勇气，比任何法条都更能击碎暴力的枷锁，我觉得婚姻的意义从不是忍辱负重的坚守，而是当爱已成枷锁时，敢于挣脱的清醒——毕竟，连自己都不珍惜的人，又怎能指望别人来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