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珩的身影在灯影里渐渐清晰,他许是回来,脸色带着些许疲惫。
廊下的垂柳被他带起的风拂得轻颤,枝条扫过灯盏时,水面的金箔光影顿时乱成一片。
“郎君。”
侍从正要上前禀报,却被崔珩一个眼神制止。
他目光扫过偏厅,落在苏绾卿身上时微微一顿,随即对侍从淡声道:“都退下。”
随从和侍女们鱼贯而出,春桃临走前担忧地看了自家小姐一眼,终究还是低着头退了出去,竹帘落下,厅内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苏绾卿指尖攥着茶盏的耳柄,瓷面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定了定神。
她看着崔珩在对面的梨花木椅上坐下,他伸手解开领口的玉扣时,喉结微动,在灯影里若隐若现。
“崔大人,是我冒昧前来。”
苏绾卿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崔珩端起案几上的冷茶抿了一口。
“何事?”
他语气平淡,目光却落在她眼中。
苏绾卿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她望着崔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起身离座,“噗通”一声跪在了冰凉的青砖上。
“求郎君救我——”
崔珩握着茶盏的手未曾动过,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跪在那里,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他眼底没有惊讶,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早已料到她会有此一举。
偏厅的漏刻滴答作响,水漏落在铜壶里的声音,衬得苏绾卿的呼吸愈发急促。
“原是府中的侍女向我求情,说她好友蒙冤入狱。”
苏绾卿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砸在青砖上晕开小小的湿痕:“我原是一时心软,想帮她查明真相。可我到药铺时撞见了谢砚谢大人,才知这事根本不是冤案,是场精心布下的阴谋。”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在灯光下闪着光,像极了方才池面上碎裂的金箔:“此事牵扯太深,镇国公府、谢大人……甚至可能牵动宫里。我一个世家女,根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我——我不想死——。”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哽咽着说出来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整个人似要瘫倒在地。
崔珩这才缓缓放下茶盏,起身时衣袍扫过案几,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他走到苏绾卿面前,并未立刻伸手,只是低头看着她散乱的鬓发,看着那双在泪水中泛着水光的眸子。
直到苏绾卿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只剩下抽噎的气音,他才伸出手,指尖轻轻托住她的肘弯。
他的指尖带着夜露的凉意,触碰到她温热的衣料时,苏绾卿忽然浑身一僵。
崔珩的力道很稳,将她从地上扶起的动作却格外轻柔。
他掌心的薄茧擦过她腕间的皮肤,苏绾卿感觉有些痒。
“起来说话。”他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尾音里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地上凉。”
苏绾卿被他半扶半搀着回到梨花木椅上,双腿早已麻木,落座时膝盖撞到椅腿,发出闷响也浑然不觉。
她低着头,看着裙摆上沾的青砖灰痕,心里明镜似的——
崔珩定是在看她的笑话,故意晾了这许久才肯伸手,偏生她此刻连置气的力气都没有。
“你不是一向不怕吗?”崔珩在对面坐下,玄色衣袍扫过地面的声响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怎得今日怕成这般?”
苏绾卿捏着帕子的手猛地收紧,帕角的绣线硌进掌心。
她抬眼时,眼眶还红着,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却已拭去,只剩眼底一片水光:“郎君说笑了。”
她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哽咽,却比刚才稳了许多:“那时不过是市井纠纷,输赢都在明处。如今是大人物们棋盘上的争斗,我这般小人物,若不害怕,等成了弃子填了沟壑,再怕可就迟了。”
这话倒是坦诚得很,连带着方才那点委屈都淡了几分。
崔珩端起重新沏好的热茶,水汽氤氲了他眉骨处的朱砂痣:“既知是大人物斗法,怎还敢往里头钻?”
苏绾卿望着茶盏里晃动的碧色茶汤,忽然想起那侍女跪在院中的模样,苦笑道:“原是想置身事外的,偏生事来找我。”
她指尖划过微凉的杯沿:“就像这茶,想安安稳稳待在壶里,偏有人要拿起冲泡,由不得自己。”
崔珩闻言轻笑一声,那笑声清越如玉石相击,落在窗外的水面上,惊得池子里的锦鲤猛地甩了甩尾鳍,搅碎了满池晃动的金箔光影。
“你倒比从前通透了。”
他说着,将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推到苏绾卿面前,青瓷杯沿凝着细密的水珠,“先暖暖手。”
苏绾卿指尖刚碰到温热的杯壁,便抬眼看向崔珩,眼眶虽还泛红,目光却亮得像淬了火的星子:“郎君可帮我?”
崔珩执杯的手顿了顿,俊秀的面容在灯影里忽明忽暗。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垂眸看着杯中舒展的茶叶,似是在研究茶色的浓淡。
片刻后才抬眼,目光落在她微颤的长睫上:“你确定要我帮你?”
苏绾卿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掌心的暖意顺着指尖漫上来,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她望着崔珩深不见底的眼眸,语气带着破釜沉舟的笃定:“郎君若不帮我,我是真不知道该找谁了。”谢砚自身难保,镇国公府泥足深陷,如今能抓住的,唯有眼前这根浮木。
崔珩忽然低笑一声,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着,节奏与廊下漏刻的滴答声渐渐相合。“谢砚不帮你吗?”他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目光却像探照灯般落在她脸上,不肯放过一丝细微的表情。
苏绾卿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谢大人恐自身难保。”
她想起药铺门口谢砚仓促离去的背影,那青衫下摆扫过马鞍时的慌乱,绝非装出来的,“他连自己都护不住,怎有余力顾我?”
“我帮了你,可就把崔氏卷进去了。”崔珩的声音冷了几分,“这潭水有多深,你未必清楚。”
苏绾卿猛地抬头,眼眶里的水汽早已散去,只剩下一片清明:“可郎君本就在局中,是郎君先把我卷进来的。”
崔珩看着她泛红的眼角,忽然转了话头,目光投向窗外的曲水回廊:“你可喜欢这个宅子?”
苏绾卿一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羊角灯的光晕落在水面,像撒了一把碎金,晚香玉的香气顺着半开的窗棂飘进来,缠得人心里发暖。
她想起十五岁那年萌生的江南梦,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真诚:“喜欢极了。”
这宅子的每一处景致,都像长在她的心坎上,连石缝里钻出的野草都透着合心意的野趣。
崔珩的指尖在案几上停顿片刻,忽然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池中游弋的锦鲤。
“这宅子的活水引自玉泉,”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夏天会开满荷花,到时候带你来看。”
苏绾卿握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颤,茶汤溅在指尖,烫得她轻轻“嘶”了一声,却舍不得松开。
正怔忡间,却听崔珩忽然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平日的平静,听不出喜怒:“此事本就是个小事,无关紧要,不过是有人把它放大,把一些人卷了进来。”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她泛红的指尖上:“镇国公的怒火,可是会波及到你?”
苏绾卿握着茶盏的手骤然收紧,瓷面的凉意透过掌心直窜心口。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遮住了眸中的复杂情绪。
谢砚确实好,温润如玉,待她素来温和,可……
可她心里清楚,有些东西早已在一次次的风波里变了质。
她沉默着,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偏厅里只剩下漏刻滴答的声响。
“既如此,我帮你。”
崔珩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说着,便转身朝门口走去,玄色衣袍的下摆扫过案几,带起的风将烛火吹得轻轻摇曳。
苏绾卿还愣在原地,手里的茶盏早已凉透。
崔珩这是……
她原以为以他的性子,定会借此提出些要求,甚至可能用权势逼迫,毕竟他此前的种种行事,分明是对自己有意。
可如今这般,倒让她一时摸不着头脑。
其实崔珩哪里不好?
位高权重,又生得极好,比谢砚还好看,她好几次都被崔珩的容貌吸引。
方才他指尖扶过她肘弯时,那点凉意里藏着的温柔,曾让她心头猛地一跳。
可她还是怕——
怕重蹈前世的覆辙,怕他对自己的好只是一时兴起,怕他看中的不过是这副皮囊。
她不想做依附男人的菟丝花,更不想以色侍人,最后落得个色衰爱弛的下场。
廊下传来崔珩离去的脚步声,沉稳有力,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
廊下的羊角灯还在摇曳,苏绾卿却觉得那片光晕陡然冷了下去。
她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崔珩离去的脚步声仿佛还在回廊尽头回响,沉稳有力,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疏离。
指尖的灼痛忽然清晰起来,方才被茶汤烫出的红痕泛着刺目的颜色,那点从茶盏里偷来的暖意早已散去,只剩下冰凉的余温,像极了崔珩最后那句“我帮你”,听着洒脱,实则字字都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
“小姐,咱们回府吧?”春桃不知何时已悄声站在身后,手里捧着件素色披风,见她发怔,便轻轻搭在她肩上。
夜露深重,披风上还带着白日晒过的阳光味,却暖不透苏绾卿冰凉的指尖。
苏绾卿点点头,起身时膝盖还有些发僵。
经过那片曲水回廊时,晚香玉的香气依旧浓郁,可落在她鼻尖,却只剩几分说不清的怅然。
池子里的锦鲤不知躲去了何处,水面平静得像面镜子,映着她孤单的身影,连带着那支羊脂玉簪的莲纹,都显得寂寥起来。
马车驶离静尘居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苏绾卿靠在车壁上,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脑子里乱糟糟的,崔珩的话、谢砚的身影、萧寒……
像走马灯似的转个不停。
直到马车停在苏府朱漆大门前,她才拢了拢微乱的鬓发,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暂且压下。
刚穿过垂花门,便见柳氏带着两个丫鬟立在抄手游廊下。
她穿着件石青色绣紫藤花的褙子,手里攥着串蜜蜡佛珠,见了苏绾卿,嘴角便勾起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哟,这不是我们大小姐吗?”
柳氏的声音尖细:“这深更半夜的才回府,是去哪里逍遥了?”
苏绾卿心里清楚,柳氏定是得了消息,知道苏辞洲回了书院,才敢这般放肆。
她懒得与她周旋,只淡淡瞥了一眼,便要绕过她回自己的院子。
“站住!”柳氏却往前一步,挡住了去路,佛珠在她掌心转得飞快,“如今翅膀硬了,连我这个主母都不放在眼里了?”
她上下打量着苏绾卿,目光像带着钩子,扫过她的面容,又落在她微肿的眼泡上:“莫不是又去攀附什么权贵了?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不要总想着靠那张脸取悦别人。”
她忽然嗤笑一声,声音里满是鄙夷:“你真当那些权贵世家会娶你做正妻?别忘了,你那个早死的娘,可是商籍出身,说出去都嫌丢人。”
这话像把钝刀,狠狠割在苏绾卿心上。她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时,眼底的迷茫早已散去,只剩下一片清明的冷意。“夫人这话,我可当不起。”
她打断柳氏的话,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锐利:“如今我是苏家的大小姐,苏云瑶也是苏家的小姐,论身份,并无不同。”
柳氏被她噎了一下,佛珠险些脱手:“你倒会拿身份压人!”
“我不是压人,是提醒夫人。”苏绾卿微微扬下巴,鬓边的珍珠步摇轻轻晃动,“父亲最看重苏家的体面,若是这些疯言疯语传到他耳中,说您苛待嫡女,还辱及先夫人,不知夫人可要做好迎接父亲怒火的准备?”
柳氏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手指着苏绾卿,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往日里看似温顺的苏绾卿,如今竟变得这般伶牙俐齿。
苏绾卿懒得再看她一眼,转身便走。青石板路上,她的脚步声清脆而坚定,将柳氏气急败坏的喘息声远远抛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