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心苑的喧嚣早已散尽,夜风裹挟着未散的荷香,吹皱了满池星月。
晏希澜靠在观澜轩临水的栏杆上,指尖捻着柳依云给她的那枚白玉平安扣。
“痛快是痛快了,”她对着黑沉沉的湖水嘀咕,“骂太子一时爽,事后火葬场。”
柳依云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清冷的月光勾勒着她挺拔的侧影。
她望着湖心那盏孤零零、在风中明明灭灭的水灯。
“王爷岂是那般心胸狭隘之人?”柳依云的声音很轻,“倒是你那番话,压在多少人心头,却无人敢言。”
晏希澜扯了扯嘴角,没什么得意,反而有点疲惫:“不过是把事实摔在他们脸上罢了。骂完了,爽过了,然后呢?该闭门思过的还得闭门,该困在笼子里的,还是困着。”
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柳依云神色一凛,闪身挡在晏希澜身前。
一道玄色的身影自重重花木阴影中走出,步履沉稳,踏碎了满地月光。
是夏翰云。
他独自一人,卸去了白日里那身象征身份的锦袍,只着一件寻常的玄色深衣,墨发未束,几缕散落额前,夜风吹动他宽大的袖袍,猎猎作响。
柳依云行了一礼,悄然退后几步,隐入更深的廊柱阴影里。
“王爷深夜驾临,是来兴师问罪?”晏希澜率先打破沉默,语气带着惯常的混不吝。
夏翰云没有回答。
他一步步走近,停在离她三步远的距离。
他的视线,从她脸上,缓缓移向她手中那枚被捻得温热的平安扣,复又抬起,锁住她的眼睛。
“那首诗,”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文章合为时而著,怎么想起用人家白居易的诗。”
晏希澜挑眉:“怎么?王爷要来论个剽窃罪?还是觉得我玷污了您那‘一字千金’的墨宝?”
夏翰云又逼近了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
“那番话,关于女子,关于我母亲。也是你想说的?”
晏希澜下意识想后退,腰却抵在了冰冷的栏杆上。
她梗着脖子:“是又如何?戳着王爷肺管子了?觉得我妄议先人,大不敬?”
试图找回自己的节奏,“那您更应该把我这祸害有多远扔多远!”
过了许久,夏翰云才缓缓开口:“肺管子?”
他觉得熟悉又遥远,嘴角竟极其轻微地向上牵了一下,“晏希澜,你知不知道,你撕碎的,不仅仅是一张纸。”
他微微侧身,目光投向那片曾漂浮过无数祈愿河灯的湖水,声音飘忽得像在自言自语:“藏锋于骨,待时而动,言必及物。这是她教我的。在吃人的深宫里,活下去的法则。”
“我藏了这么多年,以为藏得够深,够稳。却从未想过,她教我的藏,或许并非本意,而是她一生才智被深宫禁锢,无处可诉的无奈!”
“所以呢?”晏希澜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悸动,硬着声音,“王爷是来跟我探讨女性主义觉醒的心路历程?还是终于良心发现,觉得该给我这功臣发点奖金?”
“晏希澜,”他沉声唤她的名字,“你搅乱了猎场,骂了太子,也骂醒了本王。你以为,你还能置身事外,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此一时彼一时。太子视你为眼中钉。你今日在澄心苑的言行,虽然是事实,但是拥护事实的人定不会饶你。离了王府的庇护,你能做自食其力吗?”
晏希澜张了张嘴。
是啊,她怎么忘了,在绝对的权力面前,她那点勇气,脆弱得像一张纸。
“所以呢?”她的声音有些发哑,“寿王府就是铜墙铁壁?能挡住所有幕后黑手?”
“王府不是铜墙铁壁,”夏翰云看着她,“但它是你唯一的选择——”
他微微俯身,轻言:“跟我合作。我们联手,掀翻这棋盘。”
晏希澜的心跳,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
“你要做什么?”
夏翰云直起身,冷笑一声,“自然是,把那些把我们当成棋子、随意我们书写命运的人,拉下神坛!”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一字一句,重逾千钧:
“把命运,抢过来。”
东宫,太子书房,烛火通明。
夏暻行烦躁地将一本奏折摔在案上。
沈茹月端着一碗冰镇莲子羹,步履轻盈地走进来,看到夏暻行的脸色,柔声道:“殿下息怒,为那等粗鄙无状之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您乃天之骄子,万金之躯,何须与那池中泥鳅计较?”
她将羹碗放在案边,素手执起玉勺,轻轻搅动,甜香弥漫。
“寿王殿下护她,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他见您主持诗会,风头正盛,心中不忿,便借着那晏氏的疯言疯语打压您的威信。我看她,不过有一张嘴罢了。”
夏暻行猛地抬头,眼中戾气翻涌,“好一张臭嘴,就敢屡次三番坏我好事!我要想办法捏死她!”
他一把挥开沈茹月递过来的羹勺,玉勺撞在柱上,碎裂声刺耳。
沈茹月垂眸,声音愈发柔婉:“殿下莫急。棋子再跳脱,终究是棋子。既碍眼,拔了便是。”
她走到书案旁,铺开一张素白宣纸,执起紫毫笔,蘸饱了墨。
“殿下可知,她晏希澜再能搅局,能搅得掉这早已写定的命数吗?”
夏暻行皱眉,不解其意:“你想说什么?”
沈茹月提笔,在宣纸上缓缓写下一个遒劲有力的“天”字。
“殿下请看,”她指着那个字,“天字之下,万物皆有其位。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她笔锋一转,在“天”字旁又写下一个“命”字,“命之一字,玄之又玄。有人生来贵胄,有人命如飘蓬。然天命所归者,纵有波折,终将登临绝顶;而悖逆天命者,纵有螳臂之力,亦不过是螳臂当车,徒惹笑话。”
“殿下您,乃真龙之子,天命所钟。何须急于一时,亲自去碾死一只蝼蚁,平白脏了手,落人口实?我们的注意力要在寿王那里,还有一位叫陈英的幕僚”
是啊,他是太子,是天命所归的储君!
何必跟一个弃妇斤斤计较?
“陈英?”夏暻行皱眉,这个名字很陌生,“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夏翰云身边那几个不成气候的谋士,皆不足虑。”
“殿下切莫小觑此人。”沈茹月正色道,“据妾身所知,这陈英虽名声不显,却是寿王的得力助手。此人样貌丑陋,甚少露面,故不为外人所知,但其能文能武。
夏暻行的眼神彻底凝重起来。
“此人竟藏得如此之深!茹月,你从何处得知?”
沈茹月微微垂首:“妾身身处市井,又得殿下庇佑,自有几分探听消息的渠道。此乃偶然所得,不敢隐瞒殿下。寿王将此等人物深藏,其心可诛!我们要对付寿王,必须先断其臂膀,这陈英,要么为您所用,要么,就早早了结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