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翼’?”庄若薇的声音发紧,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
瘸腿李嘶哑地笑了一声,没回答。那笑声在空旷的厂房里撞来撞去,刺得人耳膜生疼。
“你把我拖进了什么地方?”她又问了一遍,每个字都咬得很重。
“丫头,从你盯上那尊佛像开始,你就已经在水里了。”瘸腿李捡起地上的金条,塞进怀里,“我只是给你指了条船。不上,你就得淹死。”
他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向黑暗。
“别想着跑。”他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冰冷又黏腻,“没户籍,你连去邻村的介绍信都开不出来。跑,就是死路一条。”
他的身影被黑暗吞没。
厂房里,只剩下织布机上那根金条和一沓零散的钞票。
庄若薇站了很久,直到夜风灌进来,吹得她后背的冷汗瞬间结成了冰。她走过去,拿起那沉甸甸的一包东西,塞进最贴身的内袋。
那重量,不像财富,更像一块压在心口的墓碑。
回到小屋,她反锁上门。油漆和霉味混杂的空气,让她一阵反胃。她没开灯,借着窗外那点月光打量这个房间。
目光最终落在墙角的破洞上。一个老鼠啃出来的洞,平时被她用半块砖头堵着。
藏在哪?
床下?第一个就会被翻。
柜子里?那个带十字的柜子,简直就是个路标。
只有这里。
她搬开砖头,把金条和钱用油布重新裹了三层,死死塞进墙洞最深处。
又找来些破布和着地上的干泥,把洞口重新填实。最后,她把那半块砖头挪回原位,看不出一点移动过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靠着墙滑坐到地上,胸口剧烈地起伏,大口吸着冰冷的空气。
这根金条,是卖命钱。
也是催命符。
她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东西。那件真正属于她的东西。
庄若薇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冲出宿舍,绕到废品站的角落,用铁棍撬开一个生锈的工具箱。
当指尖触碰到那包冰冷油布下的手稿时,一股暖意才从指尖传回心脏,让她几乎冻僵的身体有了一点活气。
这才是她的命。
回到小屋,她点亮了那盏昏暗的煤油灯。灯苗跳动,映出她苍白的脸。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一页信笺。
那瘦硬挺拔的字迹,带着一股不屈的风骨,仿佛一位老者穿过风雨,就站在她面前。她用指腹轻轻拂过纸上的墨痕,混乱的心跳,总算平复了一点。
窗外是疯狂的世界。
窗内是她,一盏灯,和一段从灰烬里抢救回来的历史。
“笃,笃。”
敲门声。
很轻,很有节制。
不是厂里那些粗鲁的男人。这声音轻得像羽毛,却砸得庄若薇心脏一停。
她几乎是扑过去的,用最快的速度把手稿卷好,塞回油布,扔进床底最深的角落。整个过程,她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她贴在门后,等狂跳的心脏稍微平复,才压着嗓子问:“谁?”
“小庄,是我,孙嫂子。”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看你屋里亮着灯,给你送两个烤红薯,天冷,垫垫肚子。”
庄若薇的心又悬了起来。前几天还搁王大军那举报过自己。不知道这次又是安的什么好心。她拉开门栓,只开了一条能看清人的缝。
门外,孙姨裹着厚棉袄,脸冻得通红,手里捧着两个用报纸包的烤红薯。焦甜的香气飘进来,在这冷屋子里显得格格不入。
“快,拿着,烫手。”孙姨直接把红薯塞进她手里。
那股灼人的温度,让庄若薇冰凉的手指有了点知觉。她往后退了半步:“孙大嫂,快进来坐。”
“不了不了,我就是路过。”孙嫂子嘴上说着,脚却没有动。一双精明的眼睛,透过门缝,飞快地在屋里扫了一圈。
“你这屋子是真冷,得拿报纸把窗户缝糊糊。小姑娘家家的,冻坏了可不行。”
“对了,”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信封的边角都磨破了,“今天厂办收到你家里的信,我看你下工了没去拿,就给你捎过来了。”
家信!
庄若薇的血冲上头顶,她一把夺过信,指尖都在发抖。
是母亲的字,潦草,慌乱。
——“薇儿,你外公病重,咳血不止。县里的赤脚医生说是痨病,让准备后事。托人去市里问了,说有一种叫盘尼西林的西药,或许能救命。只是那药,比金子还贵……”
盘尼西林。
金子。
这两个词,像两把钳子,狠狠夹住了她的心脏。
她有金子。
整整一根“大黄鱼”,就藏在身后这面墙里。
别说一支盘尼西林,一百支都买得起。
可她敢拿出来吗?
一拿出来,就不是倒卖废品,是来路不明的巨额财产。她会比外公死得更快,更惨!
“哟!这怎么还哭了?”孙嫂子的声音贴了过来,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家里出事了?”
庄若薇猛地抬起头。眼眶里一片赤红,没有一滴眼泪。她手里的信纸被攥得变了形,发出“沙沙”的呻吟。
“没……事,”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我外公……病了。”
“唉,人老了,都这样。”孙嫂子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手掌温厚,力道却不轻,“钱够不够花?要是不够,跟嫂说。咱们工人阶级,得互帮互助。”
她顿了顿,凑得更近了,声音压得很低,一字一句地敲在庄若薇的耳膜上。
送走孙嫂子,她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屋里没有一丝热气。窗缝里灌进来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膝盖上旧伤的痛,混着心里的绝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看着手里的信,又回头看了一眼墙角那块伪装好的砖头。
墙里,是黄金,是爷爷的命。
床下,是手稿,是她用命换来的、一个民族的文化命脉,是她的魂。
黄金能救命,也能要她的命。手稿不能吃不能穿,却是她活在这片废墟上唯一的精神支柱。
她该怎么办?
坐以待毙,等着爷爷在病床上咳尽最后一滴血?还是拿出金条,走上那条十死无生的绝路?
不。
庄若薇猛地站起身。眼中最后一丝脆弱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的狼一般的狠厉。
路是死的,人是活的。
她不能直接拿出金条,但她可以,用她的手艺,用她那双能辨真伪、能化腐朽为神奇的手,为这些黄金,找到一条能见光的、活下去的路!
她走到墙角,没有去碰那块砖头。而是转身,从床下的破箱子里,抽出一件黑乎乎、沾满油污的废铜器。那是她前几天悄悄收拢的,一件被人砸扁了的清代铜香炉。
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指尖拂过香炉上残存的纹路,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一簇微弱却无比坚定的火焰。
她要用这炉子,去敲开另一扇门。
一扇通往生,也可能通往更深地狱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