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1)

秦淮御瓶瓷局副司长,白府。

青瓦上蹲伏着两个影子,隐在黑夜里,像是两只巨大的蝙蝠。

「准备好了?」荆无疾的声音隔着面罩传出来。

「我……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嗯?」

「能不能……分我些钱?」李过湖的手攥着衣角。

「嗯?」荆无疾冷笑,「这么急着买房子置地么?」

「我要……我想攒点钱……」

「好。」他那把「乌鱼」递给李过湖,「这次你来动手,我只拿三成……」

「有……有多少?」

荆无疾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疑惑:「现在这么看重钱么?」

他瞥了一眼隐在云层里的月亮。

「做完这一单,你拿三百银铢。」

李过湖把紧攥的衣角松开,那些褶皱慢慢舒展。

「好!」

荆无疾在房顶掀开了三片瓦,这恰好足够李过湖钻过去。

于是他在这个没有月亮的深夜悬挂而下,床上躺着一个酣睡的男人——白吾升闭着眼,一只纤巧的手正放在他的胸前。

李过湖循着手朝着他的身旁望去,那是个熟睡的女人,长得很美,在月光下蜷缩在男人的怀里,就像是一只乖巧的小猫。

看起来很眼熟。

程彩环。

时隔多年,他依旧认出了她。

那个穿着火红色夹袄的女孩浮现在他的脑海,她喊李过湖卖把式的。

她皱着眉告诉李过湖的父亲,他需要有一件棉衣。

这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程彩环早已没有了当初留在两侧的娇俏发髻,如今她的头发很长,披散在她的脑后,像是一大匹深棕的绸子。

李过湖只是迟疑了片刻,就把那把叫做「乌鱼」的刀插进了白吾升——她丈夫的胸膛里。

刀尖刺破了男人的心脏,滚烫的血泼洒出来,溅在程彩环那张玉一样的脸上。

李过湖面无表情地摇晃绳子,荆无疾把他拉了上去。

他升上了屋顶,手里攥着沾着血的乌鱼。

「你在抖。」荆无疾坐在房檐,他点燃了烟锅,大团的火焰照亮了他冷峻的表情。

「我……我身体不舒服。」李过湖的喉头一阵痉挛。

他想呕吐。

「奇怪。」荆无疾对着月亮吐出一口烟雾,「是因为第一次杀人么?」

这时候程彩环凄厉的哀嚎声从屋子里传了出来,李过湖用力闭着眼,那哭声把他的心脏狠狠攥紧。

月光洒在屋顶上,像是镀了一层银光。

午马街上的程彩环朝着李过湖投银铢时,那块银子也像是一团月亮,发着温钝的光,就那样直直地坠进自己捧着的那顶草帽里。

「怎么了?你今天好奇怪。」荆无疾冷笑着看着地面上朝着这里奔来的众人,他们举着火把,像是流动的河流。

「我们该走了。」说罢他朝着脚底磕了磕烟锅,沿着屋顶隐进了无尽的黑夜里。

……

杀掉白吾升后,李过湖大病了一场。

他开始发高烧:梦到那些被荆无疾杀掉的人,他们哀嚎着撕扯自己的衣服,他们的脸又都变成了李过湖自己的脸;他梦到自己的手上都是血,他跑到河边,拼命地洗却总洗不干净;他梦到自己在午马街,李过湖的父亲在街头卖艺,而他捧着那顶草帽,父亲的脸又变成了荆无疾,那些观众又变成了流泪的程彩环……

荆无疾给他抓药,吃了十几副却并没有什么用处。

「你这是心病啊。」荆无疾立在床边,他盯着李过湖泛白的嘴唇和乌青的眼睛。

男孩强撑着身子坐起来,他对着荆无疾说。

「我要走了。」

「去哪儿?」

「不要你管。」

他的声音很微弱,却决绝无比。

「帮我杀了那么多人,怎么这么不禁吓?」荆无疾冷笑,「何况,」

他把脸凑到李过湖的面前。

「那可是你自愿杀的。」

「我要走!」李过湖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他下床,想站起来,却又重重地扑倒在地。

「贱骨头。」荆无疾冷哼一声,「你都已经知道要杀宇文述的事了,我还能放了你不成?」

他转过身,要去院子里取刀。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李过湖忽然带着狂怒朝着他的背影嘶吼道。

「我要活下去!」

荆无疾像是被他吓到了,他停下远去的脚步,转过脸。

「你说什么?」荆无疾皱眉,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我要活下去!让我活下去!」

「我不要死!」李过湖用一只干瘦的手撑起半边身子,「来!和我打一仗!」

荆无疾就这样在昏暗的屋里凝视着濒死的李过湖,他不说话,像是在观察,或者说等待。

「我以前养过一条马犬,啊......真是条好狗,浑身都是黑色的,皮毛像是缎子,在太阳下油亮亮的,体格也好,匀称健壮,一点肥肉都不带。」他的声音突然没有缘由地响起。

他这个无厘头的叙述透过李过湖被高烧烧得肿痛的耳膜,李过湖听得并不真切,只是觉得痛觉如同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朝自己的躯体涌来。

「后来啊......我被仇家找到了,你知道的,杀手有很多仇家。那条狗被我的仇家一刀砍成了两截。」荆无疾仰起脸,「它的肠子流了一地,却还用两只前爪拼命朝着狗食盆里靠,它拼了命地吃食,又从伤口流出来......啧啧啧,我杀过那么多的达官贵胄,他们在被我割开喉咙后,却无一例外地都躺在那里等死。」

「人啊,甚至不如一只畜生。」荆无疾对着屋顶长呼出一口气,「你啊......不像人,倒像是我那条可怜的狗。」

说罢,他把一只白纸包扔在李过湖的面前。

「除去给你抓药请郎中,还有 280银铢,合 14金铢,都在这里了。」

李过湖抓住那只纸包,他把它展开,一一在透过窗棂的阳光下端详着那十四枚闪亮的金铢。

「滚吧。」

荆无疾说。

......

邓珏走进酒馆,照例要一杯黄酒,一盘盐水花生。

街上已经开始传那个进京面圣的宇文述要回金陵了。

加上已经很久不见李过湖了,这让她有些烦闷,感觉身上像是有某种无形的枷锁,正缓缓收拢着。

「宇文述真的要回来啦?」女孩趴在柜台上,冲着斟酒的小伙计问。

「这老爷公子们的事,咱怎么知道呢?」小伙计笑笑,他看着对方那张玉牌一样温润的脸,又重新低下头。

「倒霉倒霉……」邓珏百无聊赖地鼓着腮帮子,她扭头,望见几个酒馆的伙计正驱赶着角落里的醉汉。

「那个泼皮,来这就是点三个铜板的烧酒,喝醉了就趴在桌上睡上一天,都十几天了!」小伙计也循着邓珏的目光去看那个醉汉。

其中一个伙计拽起那泼皮蓬乱的头发,邓珏望着那张脸,她忽然愣了一下。

于是女孩匆匆地跑过去,她推开那些满嘴脏话的伙计,握住醉汉的肩膀。

「小结巴?李过湖?!」

这个本就瘦削的男孩似乎更单薄了,他低垂着头,嘴里正喃喃地梦呓着。

「你怎么这样了?」

见他已经说不出完整的句子,邓珏转身,她从荷包里掏出两枚银铢拍在桌上。

「你们别动他!凭什么欺负人?」

女孩怒视着面前的几个伙计。

这些酒店的伙计本就是半大的小伙子,望见这样一个小巧的女孩发怒,自然也没有了火气,只是沉默地朝着她摆手。

「算了算了……」

杀掉白吾升后,李过湖开始整日酗酒。

他特意在城南买了一座小小的房子,离荆无疾的住处很远——他实在太怕再次见到那张脸了。

邓珏搀住不省人事的李过湖,朝着店外走去。

男孩的眼睛努力睁开了一条缝,他望见了胸前垂下的紫色大袖。

「苹果花……」

他含糊不清地说。

「是苹果花。」邓珏气喘吁吁地回应着,「小结巴,你的家在哪儿?」

「苹果花,」他忽然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我买房子了,我有钱了……苹果花,我有钱了……」

这时候邓珏忽然感到了脖颈传来一丝冰冷的触感。

女孩抬起头,她望见高远深邃的天空中,忽地飘飘洒洒地落下雪来。

金陵城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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