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御瓶瓷局副司长,白府。
青瓦上蹲伏着两个影子,隐在黑夜里,像是两只巨大的蝙蝠。
「准备好了?」荆无疾的声音隔着面罩传出来。
「我……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嗯?」
「能不能……分我些钱?」李过湖的手攥着衣角。
「嗯?」荆无疾冷笑,「这么急着买房子置地么?」
「我要……我想攒点钱……」
「好。」他那把「乌鱼」递给李过湖,「这次你来动手,我只拿三成……」
「有……有多少?」
荆无疾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疑惑:「现在这么看重钱么?」
他瞥了一眼隐在云层里的月亮。
「做完这一单,你拿三百银铢。」
李过湖把紧攥的衣角松开,那些褶皱慢慢舒展。
「好!」
荆无疾在房顶掀开了三片瓦,这恰好足够李过湖钻过去。
于是他在这个没有月亮的深夜悬挂而下,床上躺着一个酣睡的男人——白吾升闭着眼,一只纤巧的手正放在他的胸前。
李过湖循着手朝着他的身旁望去,那是个熟睡的女人,长得很美,在月光下蜷缩在男人的怀里,就像是一只乖巧的小猫。
看起来很眼熟。
程彩环。
时隔多年,他依旧认出了她。
那个穿着火红色夹袄的女孩浮现在他的脑海,她喊李过湖卖把式的。
她皱着眉告诉李过湖的父亲,他需要有一件棉衣。
这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程彩环早已没有了当初留在两侧的娇俏发髻,如今她的头发很长,披散在她的脑后,像是一大匹深棕的绸子。
李过湖只是迟疑了片刻,就把那把叫做「乌鱼」的刀插进了白吾升——她丈夫的胸膛里。
刀尖刺破了男人的心脏,滚烫的血泼洒出来,溅在程彩环那张玉一样的脸上。
李过湖面无表情地摇晃绳子,荆无疾把他拉了上去。
他升上了屋顶,手里攥着沾着血的乌鱼。
「你在抖。」荆无疾坐在房檐,他点燃了烟锅,大团的火焰照亮了他冷峻的表情。
「我……我身体不舒服。」李过湖的喉头一阵痉挛。
他想呕吐。
「奇怪。」荆无疾对着月亮吐出一口烟雾,「是因为第一次杀人么?」
这时候程彩环凄厉的哀嚎声从屋子里传了出来,李过湖用力闭着眼,那哭声把他的心脏狠狠攥紧。
月光洒在屋顶上,像是镀了一层银光。
午马街上的程彩环朝着李过湖投银铢时,那块银子也像是一团月亮,发着温钝的光,就那样直直地坠进自己捧着的那顶草帽里。
「怎么了?你今天好奇怪。」荆无疾冷笑着看着地面上朝着这里奔来的众人,他们举着火把,像是流动的河流。
「我们该走了。」说罢他朝着脚底磕了磕烟锅,沿着屋顶隐进了无尽的黑夜里。
……
杀掉白吾升后,李过湖大病了一场。
他开始发高烧:梦到那些被荆无疾杀掉的人,他们哀嚎着撕扯自己的衣服,他们的脸又都变成了李过湖自己的脸;他梦到自己的手上都是血,他跑到河边,拼命地洗却总洗不干净;他梦到自己在午马街,李过湖的父亲在街头卖艺,而他捧着那顶草帽,父亲的脸又变成了荆无疾,那些观众又变成了流泪的程彩环……
荆无疾给他抓药,吃了十几副却并没有什么用处。
「你这是心病啊。」荆无疾立在床边,他盯着李过湖泛白的嘴唇和乌青的眼睛。
男孩强撑着身子坐起来,他对着荆无疾说。
「我要走了。」
「去哪儿?」
「不要你管。」
他的声音很微弱,却决绝无比。
「帮我杀了那么多人,怎么这么不禁吓?」荆无疾冷笑,「何况,」
他把脸凑到李过湖的面前。
「那可是你自愿杀的。」
「我要走!」李过湖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他下床,想站起来,却又重重地扑倒在地。
「贱骨头。」荆无疾冷哼一声,「你都已经知道要杀宇文述的事了,我还能放了你不成?」
他转过身,要去院子里取刀。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李过湖忽然带着狂怒朝着他的背影嘶吼道。
「我要活下去!」
荆无疾像是被他吓到了,他停下远去的脚步,转过脸。
「你说什么?」荆无疾皱眉,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我要活下去!让我活下去!」
「我不要死!」李过湖用一只干瘦的手撑起半边身子,「来!和我打一仗!」
荆无疾就这样在昏暗的屋里凝视着濒死的李过湖,他不说话,像是在观察,或者说等待。
「我以前养过一条马犬,啊......真是条好狗,浑身都是黑色的,皮毛像是缎子,在太阳下油亮亮的,体格也好,匀称健壮,一点肥肉都不带。」他的声音突然没有缘由地响起。
他这个无厘头的叙述透过李过湖被高烧烧得肿痛的耳膜,李过湖听得并不真切,只是觉得痛觉如同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朝自己的躯体涌来。
「后来啊......我被仇家找到了,你知道的,杀手有很多仇家。那条狗被我的仇家一刀砍成了两截。」荆无疾仰起脸,「它的肠子流了一地,却还用两只前爪拼命朝着狗食盆里靠,它拼了命地吃食,又从伤口流出来......啧啧啧,我杀过那么多的达官贵胄,他们在被我割开喉咙后,却无一例外地都躺在那里等死。」
「人啊,甚至不如一只畜生。」荆无疾对着屋顶长呼出一口气,「你啊......不像人,倒像是我那条可怜的狗。」
说罢,他把一只白纸包扔在李过湖的面前。
「除去给你抓药请郎中,还有 280银铢,合 14金铢,都在这里了。」
李过湖抓住那只纸包,他把它展开,一一在透过窗棂的阳光下端详着那十四枚闪亮的金铢。
「滚吧。」
荆无疾说。
......
邓珏走进酒馆,照例要一杯黄酒,一盘盐水花生。
街上已经开始传那个进京面圣的宇文述要回金陵了。
加上已经很久不见李过湖了,这让她有些烦闷,感觉身上像是有某种无形的枷锁,正缓缓收拢着。
「宇文述真的要回来啦?」女孩趴在柜台上,冲着斟酒的小伙计问。
「这老爷公子们的事,咱怎么知道呢?」小伙计笑笑,他看着对方那张玉牌一样温润的脸,又重新低下头。
「倒霉倒霉……」邓珏百无聊赖地鼓着腮帮子,她扭头,望见几个酒馆的伙计正驱赶着角落里的醉汉。
「那个泼皮,来这就是点三个铜板的烧酒,喝醉了就趴在桌上睡上一天,都十几天了!」小伙计也循着邓珏的目光去看那个醉汉。
其中一个伙计拽起那泼皮蓬乱的头发,邓珏望着那张脸,她忽然愣了一下。
于是女孩匆匆地跑过去,她推开那些满嘴脏话的伙计,握住醉汉的肩膀。
「小结巴?李过湖?!」
这个本就瘦削的男孩似乎更单薄了,他低垂着头,嘴里正喃喃地梦呓着。
「你怎么这样了?」
见他已经说不出完整的句子,邓珏转身,她从荷包里掏出两枚银铢拍在桌上。
「你们别动他!凭什么欺负人?」
女孩怒视着面前的几个伙计。
这些酒店的伙计本就是半大的小伙子,望见这样一个小巧的女孩发怒,自然也没有了火气,只是沉默地朝着她摆手。
「算了算了……」
杀掉白吾升后,李过湖开始整日酗酒。
他特意在城南买了一座小小的房子,离荆无疾的住处很远——他实在太怕再次见到那张脸了。
邓珏搀住不省人事的李过湖,朝着店外走去。
男孩的眼睛努力睁开了一条缝,他望见了胸前垂下的紫色大袖。
「苹果花……」
他含糊不清地说。
「是苹果花。」邓珏气喘吁吁地回应着,「小结巴,你的家在哪儿?」
「苹果花,」他忽然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我买房子了,我有钱了……苹果花,我有钱了……」
这时候邓珏忽然感到了脖颈传来一丝冰冷的触感。
女孩抬起头,她望见高远深邃的天空中,忽地飘飘洒洒地落下雪来。
金陵城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