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山里头的大雾浓得跟化不开的牛奶似的。
陈秀英背着一麻袋土豆,脚下不快,可每一步都踩得结结实实。
陈念紧紧跟在后头,一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又紧张,又有点藏不住的小激动。
远远吊在后面的陈建军,心里头直抓挠。
这老东西,一把年纪了,走起山路来倒是一点不含糊。
眼瞧着祖孙俩的身影在雾里一晃一晃的,马上就要看不见了,陈建军一咬牙,拐进了旁边一条更险的岔路,那是条近道。
可今儿这雾也太邪乎了,三米开外就瞧不见人影。
他心里头火烧火燎的,脚下就没个轻重。
“噗通!”
脚下一滑,他连声都没吭出来,整个人就栽了下去。
又黏又臭的烂泥,一下子灌满了裤管,没过了膝盖,那股子凉气顺着小腿直往骨头缝里钻。
这是个早就废弃的灌溉塘,水干了,底下全是积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淤泥,烂水草的腥臭味儿直冲脑门。
陈建军吓得三魂去了七魄,手脚并用地扑腾。
可这泥潭子又深又黏,越是挣扎,身子陷得越快,烂泥很快就淹到了大腿根。
他这下是真慌了,扯开嗓子就喊,可这荒山野岭的,除了几声鸟叫,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也不晓得折腾了多久,他总算扒住了一截半埋在泥里的烂树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把自己从泥潭里给拽了出来。
这会儿的他,从头到脚糊满了黑泥,头发上还挂着绿色的水藻,人不人鬼不鬼的,别说追人了,连走路都打晃。
他望着祖孙俩消失的方向,气得一拳捶在地上,溅起一捧黑泥。……
陈秀英领着陈念,一路上没说几句话。
直到县城的轮廓在晨雾里隐隐约约地露出来,陈念才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二次进县城。
街道两边是青灰砖墙的矮房子,墙上还刷着红漆标语,路上偶尔骑过去一辆“二八大杠”,车铃铛叮铃铃地响,她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她们路过南郊一处空地,那儿人声嘈杂,三三两两的人凑在一块儿小声嘀咕,眼睛却跟耗子似的四下里乱瞟。
“奶奶,那就是黑市吧?”
陈念压着嗓子问。
陈秀英眼皮都没抬一下,拉着孙女往前走。
“那种地方,糊弄糊弄外行罢了。”
“咱这宝贝,得找个大码头。”
陈念听得半懂不懂,只好把奶奶的衣角抓得更紧了。
两人一直走到县城最中心,在一栋三层小楼前站住了脚。
楼门口挂着块描金大字的木牌——红星饭店。
这地方,是全县城独一份的国营大饭店。
陈秀英没从正门进,熟门熟路地带着陈念绕到饭店后厨。
这儿是进货的地儿,空气里全是饭菜和煤烟混在一块儿的味儿。
一个穿着白围裙的年轻帮厨正蹲着洗菜,一看见她们,特别是陈秀英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麻袋,立马不耐烦地挥手。
“去去去,这儿不收东西,要卖菜上菜市场去!”
陈秀英也不生气,脸上还挂着点笑。
“小同志,我不是来卖菜的。”
她不紧不慢地开口,“我找你们采购刘主任,有样专供给领导吃的新鲜东西,想让他给掌掌眼。”
“刘主任”和“专供”这两个词一出来,那帮厨的动作果然慢了半拍。
正说着,一个叼着烟卷的中年男人从厨房里踱了出来,皱着眉。
“吵吵啥呢?”
帮厨一见他,立马哈着腰凑上去:“刘主任,这祖孙俩,非说有好东西要给您瞧。”
采购主任刘建业拿眼角夹了夹这对祖孙,一身的补丁,脸上还抹着灰,眼神里明晃晃的看不起。
“什么新鲜玩意儿?拿出来我瞅瞅。”
陈秀英没多话,放下麻袋,从怀里掏出个干干净净的手帕包,一层层揭开,里头是几片切得透亮的生土豆片。
那土豆片在晨光底下,水灵灵的,泛着润泽的光。
她捏起一片,递了过去。
刘主任一脸膈应,本来想挥手打掉,可那土豆片的样子确实稀奇,他干这行这么久,从没见过。
他半信半疑地伸出两根指头,夹起来,嫌弃地放进嘴里。
就那么嚼了一下。
刘主任整个人僵住了,眼睛瞪得溜圆!
这……
这是土豆?
那股子脆生生的口感,带着一股清冽的凉意,比他吃过的最甜的雪花梨还要爽口!
再咂摸一下,一股奇异的甘甜混着浓郁的薯香,猛地在舌尖上炸开,冲得他脑子都嗡的一声。
这哪是土豆,这他娘的是宝贝啊!
他刚要开口,厨房里又出来一个戴高高白帽子的大师傅,是饭店的王主厨。
“老刘,磨蹭什么呢?今儿的猪肉还没拉过来?”
刘主任跟见了救星似的,一把将王主厨拽过来:“老王,快!你快尝尝这个!”
王主厨莫名其妙地接过一片塞嘴里。
下一秒,他的表情跟刘主任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满脸都是不敢相信。
他可是掌勺的,一瞬间就品出了这东西的价值。
“老刘!这要是做成凉拌菜,保管是咱饭店的头牌!又清口又解腻!”
有了主厨这话,刘主任猛地推开后门,亲自给祖孙俩让路。
“大娘!大娘您快请进!是小子我有眼不识泰山!您这边请,快到我办公室喝杯热茶!”
他把祖孙俩让进自己办公室,亲自翻出茶叶罐泡了茶。
陈念捧着热乎乎的搪瓷杯,脑子还是懵的。
刘主任搓着手,急吼吼地问:“大娘,这宝贝,您手里有多少?我们全要了!”
陈秀英慢悠悠地吹开杯子里的茶叶末,不慌不忙地呷了一口。
“就带了这一袋,先给你们饭店尝个鲜。要是东西确实好,咱们往后,就长期来往。”
刘主任一听这话,心里头更急了,生怕这宝贝被别家给撬了去。
“好!好!大娘您给个价!”
陈秀英伸出一根手指头。
“一斤,这个数。”
刘主任小心翼翼地猜:“一毛钱?”
陈秀英摇了摇头,端起茶杯,不说话了。
旁边的王主厨可急了,拿胳膊肘捅了捅刘主任:“老刘!你傻啊!这么金贵的东西,一毛钱你想屁吃呢?”
刘主任一咬牙:“大娘,八毛!一斤八毛!您看成不成?”
这年头,市面上最好的猪后臀,一斤也才七毛出头。
八毛钱买土豆,真是想都不敢想的天价!
陈秀英这才放下茶杯,点了下头。
“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