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挂在厂房的窗棂上,沈星晚已经蹲在案板前,手指拂过刚熨烫好的卡其布裤子。这批货是给县城百货大楼赶制的,裤型是她根据香港杂志改良的喇叭款,裤脚张开的弧度像只展翅的蝴蝶。她拿起卷尺量了量裤长,二尺八,不多不少正好,心里刚松了口气,就听见厂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陆战锋的军绿色胶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咚咚”的响,他手里攥着个牛皮纸信封,脸色比外面的晨雾还白。“星晚,出事了。”他的声音带着颤,信封上的“百货大楼”四个字被捏得变了形。
沈星晚的心猛地往下沉,指尖的卷尺“啪”地掉在地上。她捡起信封里的东西——是条卡其布裤子,裤脚的喇叭口缩成了直筒,原本二尺八的裤长缩到了二尺六,裤腰更是紧得像捆了根绳子,布料上还留着明显的褶皱,像是被水泡过又晒干的样子。
“这是……咱们前天送去的货?”沈星晚的声音发飘,手指捏着那皱巴巴的布料,的确良衬衫的袖口蹭过裤脚,沾了层细细的绒毛——这是缩水后布料起的球。
“百货大楼的张经理亲自送回来的,”陆战锋蹲下身,军绿色的褂子下摆扫过地上的线头,“他说打开包装就这样,还有二十多条都是这个样子。”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账本,往沈星晚面前一递,“这是这批布料的进货单,是李老五介绍的渠道,说是上海产的优质卡其布。”
沈星晚的手指划过进货单上的字迹,李老五的名字像根刺,扎得她眼睛生疼。开工前选布料时,这人拍着胸脯保证这布经过预缩处理,绝不会缩水,现在看来,全是骗人的鬼话。
“星晚姐,咋了?”小花端着浆糊盆走过,辫梢的红绳扫过沈星晚的胳膊。她看到那条缩水的裤子,手里的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浆糊溅了满地,“这……这不是咱们给百货大楼的货吗?咋变成这样了?”
厂房里的电动缝纫机“嗡嗡”声突然停了。刘寡妇抱着孩子凑过来,孩子的小手抓着裤脚的褶皱,被她赶紧拉开:“我的娘哎,这缩水缩得也太邪乎了!百货大楼能乐意?”她的袖口还沾着奶渍,是早上喂奶时蹭的,此刻眼里满是慌色。
沈星晚没说话,抓起剪刀从仓库里找出块同批次的卡其布边角料,扔进装满热水的搪瓷盆里。布料在水里咕嘟咕嘟地冒起泡,像块被煮的肥肉,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原本一尺见方的布块缩成了巴掌大,边缘还卷得像朵菊花。
“是布料的问题。”王师傅拄着拐杖走到盆边,顶针在晨光里闪着光,老人的手指戳了戳缩水的布料,“这布根本没做预缩处理,经纬线都没定形,遇水肯定缩。李老五这是坑了你啊!”
“我去找他算账!”张大爷的孙子猛地攥紧拳头,劳动布褂子的领口被扯得变了形。他昨天还帮着卸货,李老五塞给他的那包水果糖还在裤兜里,此刻甜得像掺了黄连。
“别去。”沈星晚按住他的胳膊,指尖冰凉,“现在去找他没用,先解决货的事。”她看着案板上堆着的成品,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这批货是她们厂子接到的第一笔大额订单,要是黄了,以后谁还敢找她们做活?
正说着,厂房的铁皮门被推开,冷风卷着沙砾灌进来,吹得挂在竹竿上的裤子簌簌作响。百货大楼的张经理跟着进来,他穿着件灰色中山装,领口的纽扣系得紧紧的,脸色比送来的裤子还难看。
“沈厂长,这就是你们厂的产品?”张经理往案板上摔了个纸箱子,里面的裤子“哗啦”散出来,条条都缩得不成样子,“我们昨天刚摆上货架,就被顾客指着鼻子骂,说我们卖残次品!你自己看看,这能穿吗?”
刘寡妇怀里的孩子被吓得哭起来,哭声在安静的厂房里格外刺耳。小花往沈星晚身后躲了躲,手里的熨斗还冒着热气,却忘了放下。陆战锋往前站了半步,下意识地把沈星晚护在身后,军绿色的背影像堵墙。
“张经理,这事是我们的错。”沈星晚绕开陆战锋,走到张经理面前,手指绞着的确良衬衫的衣角,“这批布料出了问题,我们愿意承担所有损失。”
“承担损失?”张经理冷笑一声,指着那些缩水的裤子,“你们知道这影响多坏吗?顾客都说我们百货大楼进假货,连带着其他柜台的生意都受影响!”他从公文包里掏出张支票,往沈星晚面前一拍,“这是你们的货款,我一分不少退给你,但是这批货,我们要全部退货,还要你们赔偿我们的名誉损失!”
厂房里的空气像冻住了似的。刘寡妇的孩子不哭了,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眼前的阵势。王师傅的拐杖往地上戳了戳,发出“笃”的响,却没说话。陆战锋的拳头攥得咯咯响,指节泛白,额角的疤痕在晨光里泛着红。
“赔偿多少钱,您说个数。”沈星晚的声音很稳,眼神却像被雨水打湿的布,沉甸甸的,“但请您给我们三天时间,我们重新赶制一批合格的货,保证不再出问题。”
张经理愣了愣,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痛快。他上下打量着沈星晚,看她月白色的确良衬衫上沾着点浆糊,领口的栀子花绣得针脚细密,忽然叹了口气:“沈厂长,我知道你们创业不容易。但做生意讲究的是信誉,这批货必须退。至于赔偿……”他顿了顿,“你们要是能在三天内赶出合格的货,赔偿就免了,不然……”
“我们一定做到!”沈星晚打断他,声音脆得像块冰,“三天后,我亲自把新货送到您手上,要是再出问题,不用您说,我们厂立刻关门。”
张经理走后,厂房里静得能听见窗外麻雀的叫声。陆战锋捡起地上的支票,往沈星晚面前一递:“这钱……”
“先给工人们发工资。”沈星晚的手指拂过那堆缩水的裤子,“这批货算我的,不能让大家白干。”她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剪碎了一条缩水的裤子,布料撕裂的声音像道闪电,“把所有有问题的布料都挑出来,一把火烧了,不能再用。”
“那新货的布料咋办?”小花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手里的熨斗已经凉透了,“咱们的钱都压在这批货上了……”
“我去想办法。”沈星晚把剪碎的布料往垃圾桶里一扔,转身往外走,月白色的衬衫在晨光里闪着倔强的光,“陆大哥,你陪我去趟县城,找王师傅说的那个老裁缝问问,怎么处理布料缩水的问题。”
陆战锋没说话,默默扛起墙角的帆布包跟上。王师傅看着他们的背影,往刘寡妇手里塞了个布包:“把孩子给你嫂子带,你带着姐妹们把好布料挑出来,咱们得赶工。”布包里是她攒的私房钱,用手绢层层包着,沉甸甸的。
县城老裁缝的铺子藏在巷尾,门板上挂着块“赵记成衣”的木牌,已经褪成了浅灰色。赵师傅正在给件旗袍锁边,银灰色的真丝在他手里像条流水,顶针在阳光下泛着光。他抬起头时,老花镜滑到了鼻尖,看到沈星晚手里的卡其布,眉头立刻皱成了疙瘩。
“这布我知道,”赵师傅的手指捻了捻布料,“看着厚实,其实是回收棉纺的,经纬线没拉匀,遇水必缩。”他放下手里的活计,往沈星晚面前的案板上倒了半碗米汤,“想救也不是没办法,用浓米汤浆过,再用热水反复烫三次,晾干后再做,能锁住缩水的幅度。”
沈星晚的眼睛亮起来,手指蘸了点米汤,在布料上抹了抹:“真的管用?”
“我年轻时在上海服装厂,就用这法子处理过类似的布。”赵师傅拿起熨斗,往块浆过的布料上一压,“滋啦”一声,白色的蒸汽腾起来,“记住,烫的时候要顺着经纬线的方向,不能来回搓,不然布料会起皱。”
陆战锋在一旁默默记着,手指在帆布包上划着什么,军绿色的布料被戳得起了个小鼓包。等赵师傅演示完,他突然开口:“赵师傅,您能跟我们回厂一趟吗?我们的工人都不会这手艺。”
赵师傅看了看沈星晚,又看了看陆战锋,忽然笑了:“你们这对小年轻,倒真是敢闯。行,我就跟你们走一趟,权当是帮个忙。”
回到厂房时,王师傅正带着工人们挑布料。刘寡妇把孩子背在背上,手里的剪刀“咔嚓”剪断不合格的布料;小花蹲在地上,把好布料叠得整整齐齐;张大爷的孙子则在烧火,大铁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等着浆布用。
“星晚妹子,你们可回来了!”刘寡妇直起身,背上的孩子睡得正香,“王大娘把她的私房钱都拿出来了,说够买新布料的。”
沈星晚的眼眶一热,刚要说话,就被赵师傅打断了:“别耽误时间,赶紧浆布。”老人拿起块卡其布,往米汤里一浸,“记住,要完全泡透,不然浆不均匀。”
接下来的三天,厂房里的灯就没灭过。赵师傅手把手教大家浆布,浓米汤的香气混着蒸汽,在空气里弥漫;沈星晚和陆战锋则跑遍了县城的布料店,把所有合格的卡其布都买了回来,帆布包里的钱花得见了底;王师傅带着工人们连夜赶工,电动缝纫机的“嗡嗡”声和熨斗的“滋啦”声,像支不停歇的曲子。
第三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厂房时,最后一条喇叭裤被挂上了竹竿。沈星晚拿起卷尺量了量,二尺八的裤长,裤脚张开的弧度完美,她把裤子放进水里泡了半个小时,捞出来一看,几乎没缩水,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陆战锋骑着板车送新货去百货大楼时,沈星晚站在厂房门口,看着他军绿色的背影消失在路尽头,手里攥着赵师傅留下的方子,上面用毛笔写着处理布料的秘诀,字迹苍劲有力。
王师傅走过来,拐杖往地上戳了戳:“别担心,张经理不是不讲理的人。”老人的棉裤裤脚沾着米汤,是昨天浆布时溅的,“倒是那个李老五,不能就这么算了。”
沈星晚没说话,指尖拂过方子上的字迹。她知道,这次的质量事故像个警钟,敲醒了她只顾扩张却忽略的细节。做生意不光要靠脑子,更要靠良心,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的事,她绝不能做。
傍晚时分,陆战锋推着空板车回来了,脸上带着笑,军绿色的褂子上沾着片卡其布的碎料。“张经理验收合格了,”他从怀里掏出个信封,往沈星晚手里一塞,“这是他预付的下批货款,还说要跟咱们长期合作。”
沈星晚捏着信封,厚度让她心里一暖。厂房里的工人们听到消息,都欢呼起来,小花抱着小玲转了个圈,刘寡妇背上的孩子被吵醒,咯咯地笑起来。
赵师傅收拾工具箱准备走时,沈星晚往他手里塞了个布包,里面是她特意做的件真丝衬衫,领口绣着朵玉兰花。“赵师傅,谢谢您。”她的声音里带着真心实意的感激。
老人打开布包看了看,眼里的笑意像化开的春水:“丫头,做生意就像做衣服,针脚得密,料子得真,才能立得住。”他拍了拍沈星晚的肩膀,“以后遇到技术难题,随时来找我。”
送走赵师傅,沈星晚和陆战锋坐在厂房的台阶上,看着天边的晚霞把云彩染成了金红色。陆战锋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烤红薯,用军绿色的手绢包着,还冒着热气。“给。”他往沈星晚手里一递,指尖的粗粝蹭过她的掌心,带着点痒。
沈星晚掰开红薯,金黄的瓤里冒着甜丝丝的热气。她往陆战锋嘴里塞了一块,看着他烫得直吸气,忍不住笑了:“以后进货渠道得自己把关,不能再信李老五那种人了。”
“嗯。”陆战锋点头,嘴里的红薯还没咽下去,含糊不清地说,“我明天就去打听新的渠道,保证都是好布料。”他看着沈星晚被红薯烫得微红的嘴角,忽然伸手替她擦了擦,指尖的温度像团小火苗,烫得沈星晚猛地缩回了脖子。
厂房里的灯亮了,王师傅他们还在收拾,电动缝纫机的“嗡嗡”声又响了起来,比之前更有劲儿。沈星晚看着那片温暖的光,心里忽然觉得,这次的质量事故虽然让她赔了钱、受了累,却也让她明白了做生意的真谛——踏踏实实地做,认认真真地干,才能走得长远。
她咬了口红薯,甜丝丝的味道在嘴里散开,混着点泥土的清香。陆战锋的肩膀挨着她的,很宽,很暖,像座永远不会倒的山。她知道,以后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难题,但只要身边有他,有这些踏实干活的姐妹们,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夜色渐浓,厂房的灯还亮着,像颗落在村里的星星,在漆黑的夜里格外显眼。沈星晚知道,这次的质量事故不是结束,而是她们厂子走向成熟的开始。那些被烧掉的不合格布料,像个教训,刻在了她心里,提醒着她永远要把质量放在第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