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百子图的墨线(1 / 1)

林晚秋的指尖捏着支狼毫笔,正往绢面上描百子图的轮廓。

绢是顾向北托县剧团的朋友找的熟绢,细腻得像婴儿的皮肤,墨线落在上面,能晕出层淡淡的毛边——这是张奶奶教她的法子,“画前先用白芨水抹一遍,墨能定住,不跑线”。图上的胖娃娃正举着莲花灯,衣纹用的是淡墨,像被晨雾打湿的纱,是她为县教育局的乔迁之喜准备的贺礼,张馆长说“挂在新办公室,比锦旗体面多了”。

“妈妈……娃……”小团子趴在画案旁的藤垫上,用手指在未画完的空白处划,指甲缝里还沾着点靛蓝染液,是昨天帮她绞染布水时蹭的,洗了三遍才淡下去。

林晚秋把他抱到膝头,用湿布擦去他指尖的墨痕:“这是给叔叔们的贺礼,画完了,我们就去顾叔叔的木工房看他做画框。”

孩子的小手里攥着支小毛笔,是顾向北的侄女送的,笔杆上刻着只小老虎,是她姑姑唱戏时用的道具笔改的,说“弟弟学画画,要用好笔”。阳光透过窗棂,在绢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落在百子图里那个举灯娃娃的脸上,像抹天然的胭脂。

灶房飘来糯米的甜香,张奶奶在蒸八宝饭,说“乔迁要吃黏食,日子才能黏黏糊糊的甜”。她还煮了锅酸梅汤,乌梅是顾向北从县城药材铺买的,酸得恰到好处,混着画案旁飘来的墨香,在巷子里漫开,稠得化不开。

顾向北的脚步声在巳时响起,军绿色的外套上沾着些木屑,大概是刚从他的木工房回来。他手里拎着块梨木,是做画框的好料子,纹理细腻得像水波,泛着温润的光。

“李木匠说这种木头像宣纸,能吸潮,装裱的画不容易发霉。”他把梨木放在画案旁的八仙桌上,目光落在绢面的百子图上,“娃娃的衣纹比上次画的《梁山伯》飘逸多了。”

“多亏您找的《芥子园画谱》。”林晚秋蘸了点墨,笔尖在绢面上顿了顿,胖娃娃的裤脚便有了褶皱,像被风吹起的衣角,“张馆长说要在画的角落题字,‘百年树人’,让我留块空白。”

这是她接的最贵重的订单,教育局给的工钱够买半台新缝纫机。心里有点慌,手腕抖得墨线都歪了。顾向北昨天给她找了块镇纸,是块青石板,说“压着绢面画,手就不抖了”,又在画案旁加了盏台灯,说“这灯的光不刺眼,能看清墨线的粗细”,这些细致的安排,比沈建斌那句“你肯定行”实在多了。

画累了,林晚秋教小团子认墨色。焦墨像灶膛里的炭,浓墨像染缸里的靛蓝,淡墨像晨雾里的山,这些都是顾向北的侄女画在小本子上的,说“弟弟认全了墨色,就能帮姑姑研墨了”。顾向北蹲在旁边打磨梨木,偶尔抬头看一眼,嘴角噙着点若有若无的笑,像砚台里的墨,沉静却有力量。

王桂香的骂声在未时初撞进巷口,像块冷硬的碎石,砸破了这满室的静。

“林晚秋!你个不要脸的!拿着我们老沈家的钱买这么好的绢,是想给野男人画春宫图吗?”她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条,是沈建斌的工资条,上面被扣了五块钱——张奶奶说“沈建斌把供销社的账算错了,被扣了奖金”。

林晚秋握笔的手顿了顿,墨滴在绢面的空白处,晕出个小小的黑点,像颗落在雪地的煤渣。

“这是教育局订的贺礼,钱是公家给的。”她用吸水纸轻轻按掉墨渍,声音平得像画案上的青石板,“你要是再满嘴喷粪,我就请派出所的李所长来评理——他昨天还来参观我的手工艺班,说‘妇女靠手艺挣钱,光荣’。”

提到“李所长”,王桂香的气焰矮了半截。她上次在培训班门口骂人的事被学员们告到了村委,赵支书警告她“再扰乱教学就罚工分”,现在听见“派出所”三个字就发怵。

“你……你给我等着!”她撂下句狠话,眼睛却瞟向灶房飘出的八宝饭香,喉结动了动——张兰昨天跟人说“王桂香连糯米都买不起,整天喝稀粥”。

林晚秋没理她,继续画百子图里的莲花灯。淡墨线在绢面上游走,像月光洒在水面,把王桂香的胡搅蛮缠一点点画进细密的笔触里。

顾向北把打磨好的梨木放在画案上,说“这是做画框的料,比供销社卖的桐木轻一半”。他顿了顿,又说“教育局的张秘书刚才派人来说,想加绣几枝兰花在角落,说‘兰生幽谷,代表教育扎根基层’”。

林晚秋的心跳漏了一拍,手里的狼毫笔差点掉在地上。从偷偷摸摸换红薯,到能让教育局提修改意见,这条路走得比画完百子图还慢,却每一笔都扎得扎实。

“我试试。”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顾向北的目光落在她发红的眼眶上,没多说什么,只是把小团子抱起来:“走,叔叔带你去看李木匠做画框,他能把木头刨得像纸一样薄。”

孩子咯咯地笑起来,搂着顾向北的脖子,小辫上的靛蓝布条晃啊晃,像只快乐的小蝴蝶。林晚秋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手里的狼毫笔突然变得格外顺滑,兰花的叶梗在她笔下渐渐活了过来。

张奶奶端着碗八宝饭走进来,见了绢面上的墨渍,笑着说:“这点墨痕不碍事,回头绣朵小梅花盖上,比留白还别致。”

“您说得是。”林晚秋舀了勺八宝饭,蜜枣的甜混着糯米的香,在舌尖漫开,像含了口春天的蜜。

张奶奶喝了口酸梅汤,压低声音:“沈建斌昨天去你手工艺班了,想让你帮他绣件背心,说‘供销社的人都穿你做的衣服,体面’,被赵婶赶出去了。”

林晚秋画着兰花的花瓣,没接话。沈建斌体面不体面,与她何干?她现在满脑子都是百子图的配色——娃娃的肚兜要用正红,莲花灯要用明黄,这些都比沈家的破事重要。

下午,顾向北的侄女背着画夹跑来,里面夹着张戏台的画:“姑姑说画里的娃娃要穿虎头鞋,你绣的时候别忘了。”小姑娘还帮她研墨,说“研墨要顺时针转,墨才匀”,她研的墨果然比林晚秋自己研的细腻,像被春水浸过的煤烟。

顾向北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帮她整理画稿。百子图的小样被他按场景排得整整齐齐,哪个娃娃举灯,哪个娃娃放风筝,哪个娃娃骑竹马,一目了然。他说“这样绣的时候不会乱,像看戏台的脚本”,声音不高,却像画案上的镇纸,稳稳地压着她心里的慌。

暮色渐浓时,教育局的张秘书突然来访,见了绢面上的百子图,眼睛亮了亮:“晚秋啊,你这手艺真是绝了!张馆长说要把这幅画挂在新楼的大厅,让全县的老师都来学你的韧劲!”

他拿出个信封:“这是预付的工钱,你点点。”

十块钱,崭新的票子,带着油墨的清香。林晚秋的手指有点抖,这是她靠画画挣的第一笔钱,意义不同。

“谢谢张秘书。”

“该我谢你才对。”张秘书拉着她的手,“县文化宫想请你办个个人展,把你染的布、绣的活都展出来,你愿意吗?”

林晚秋愣住了:“我……我能行吗?”

“怎么不行?”顾向北从画案旁站起来,手里还拿着块打磨好的梨木,“你画的百子图,比我在县城画展上见的还生动。”

林晚秋看着他眼里的笃定,又看了看怀里的小团子——孩子正举着支小毛笔,在宣纸上乱涂,墨线歪歪扭扭,却像群快乐的小蝌蚪,突然有了勇气:“我愿意。”

张秘书走后,巷子里亮起了第一盏灯。顾向北帮她把画稿收进木盒,梨木的清香混着墨香,在空气里漫开,像杯醇厚的茶。小团子趴在顾向北的肩头,手里攥着块没吃完的八宝饭,已经睡着了,嘴角还挂着糯米的甜。

林晚秋坐在灯下,继续画百子图里的虎头鞋。墨线在绢面上游走,像月光洒在雪地,温柔而坚定。

“咔哒,咔哒……”

缝纫机的声音在隔壁响起,是顾向北在帮她修理上次王桂香砸坏的踏板。他说“今晚修好,明天你就能教学员们做虎头鞋了”,声音透过薄薄的土墙传来,像支安稳的摇篮曲。

窗外的老槐树上传来夜鸟的啼鸣,一声一声,像在为她的个人展唱序曲。林晚秋低头看着绢面上的百子图,突然觉得,这些娃娃的笑脸,多像手工艺班学员们的眼睛,亮得像星星。而顾向北打磨梨木的身影,就像画里那个默默撑着戏台的柱子,不显眼,却少不得。

至于沈建斌……她想起王桂香手里那张皱巴巴的工资条,突然觉得,有些人就像那滴不小心落在绢上的墨渍,擦掉了,也就干净了。

煤油灯的光晕里,她拿起狼毫笔,开始画最后一个举着莲花灯的娃娃。笔尖在绢面上跳跃,留下细密的墨线,像她走过的路,虽然曲折,却终于踏上了洒满阳光的地方。

灯花“噼啪”爆了一声,映得墙上的百子图影影绰绰,像群活过来的孩子,在灯下轻轻唱。林晚秋的心里,也像有朵花,正悄悄地开,带着墨的香,木的醇,还有……那抹军绿色身影投下的、安稳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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