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来迟了(1 / 1)

江清菀闭上眼。

金钱的力量。

无论在哪个时代,它都是求得一时安稳最直接有效的武器。

她需要钱。

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为了母亲的安顿,为了生存,更为了复仇。

……

天色蒙蒙透出微青,黎明前最沉的那段黑暗正被一点点驱散。

悦来客栈天字一号房,窗纸映着屋内一点昏黄烛光。

程氏枯瘦的手被江清菀紧紧攥着,几乎能触到女儿掌心残留的微凉夜气和一丝薄汗。

“娘,安心住下。”江清菀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缺什么,只管让掌柜去采买。账挂在我名下。别怕花钱,更别怕见人。”

她另一只手轻轻抚过程氏布满泪痕的脸颊,“女儿以后还会再来。”

程氏浑浊的眼睛里泪水不断涌出,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挤出一声破碎的回应:“娘……娘等着你。”

她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回握了一下女儿的手,旋即又松开,仿佛怕自己这双粗糙的手会硌疼了女儿。

江清菀心头一刺,面上却只露出一个笑,替程氏掖了掖被角:“睡吧,天快亮了。”

她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蜷缩在被子里的母亲,吹熄了桌上的残烛。

屋内彻底沉入黎明前的幽暗,只余下程氏断断续续的抽泣声,细碎地钻进耳中。

江清菀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轻轻合上门。

客栈外,一辆马车静静候在街角阴影里。

车辕上坐着来福,他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寂静的街道。

见江清菀出来,立刻跳下车,摆好了脚凳。

江清菀动作利落地登上马车,靠着冰冷的厢壁,眼皮沉得几乎抬不起来。

车轮辘辘,碾过空旷的街道,声响在格外清晰。

马车停下时,车帘外透进的天光已是灰白色。

相府后院那扇专供下人出入的窄小角门,在灰蒙蒙的晨雾里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江小姐,到了。”来福的声音隔着车帘响起。

江清菀掀帘下车,清晨的寒意立刻顺着薄薄的鞋底钻上来。

她站定,看向站在车旁的来福。

这个昨夜还对她流露过轻视的护卫,此刻微微垂着头,抱拳的姿势透着一股郑重。

“多谢。”江清菀开口,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微哑,“也请代我谢过国公爷援手之恩。”

“小姐言重了。”来福立刻应道,抬起头时,眼神复杂地掠过江清菀。

一夜之间,破门寻母,安顿亲眷,行事果决周密,这哪里是传闻中那个怯懦蠢笨的相府嫡女?

分明是……刻意藏拙!

他心头震动,面上却不敢显露,只再次抱拳:“职责所在,不敢当谢。小姐保重。”

说完,不再多言,利落地跃上车辕,马车很快便消失在巷口。

江清菀收回目光,转身轻轻推开那扇虚掩的角门,闪身而入。

相府后园的小径,在黎明微光里显得格外冷清。

彩云苑内,却亮如白昼。

卧房窗纸上映着一个焦躁不安来回走动的影子。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几乎是同时,一个带着哭腔的惊呼就扑了过来:“小姐!”

玲珑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猛地冲到江清菀面前,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满脸泪痕。

她一把抓住江清菀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您可算回来了!说好一两个时辰,这都一整夜了!婢子……婢子魂都快吓没了!”

她上下打量着江清菀,见她除了脸色苍白些,衣衫发髻还算齐整,悬了一整夜的心才稍稍回落。

“您要是让婢子跟着去多好!死也死一块儿……”

“胡说什么。”江清菀打断她,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抬手抹掉玲珑腮边的泪珠,“我这不是好好的?事情办妥了。”

玲珑吸着鼻子,还想追问,目光却猛地瞥向窗外。

东边天际,泛起一层刺眼的鱼肚白,几缕金光破云而出。

“糟了!”玲珑瞬间忘了追问,脸色刷地惨白,失声叫道,“小姐!今天初一啊!要去老夫人那儿请安陪早膳的!”

她急得直跺脚,语速快得像倒豆子,“大小姐那边肯定早就收拾妥当,这会儿怕是已经到松鹤堂门口等着了!老夫人最重规矩,大小姐又每次都掐着最早的点去候着。小姐您要是去晚了,老夫人定要动怒!这可怎么办啊!”

玲珑急得团团转,一把拽住江清菀的袖子就要往梳妆台那边拖:“快!快些梳洗更衣!婢子手脚麻利点,兴许还赶得及!”

江清菀却纹丝不动。

一夜奔波,精神高度紧绷,此刻松懈下来,只觉得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乏。

她甩开玲珑的手,径直走向那张铺着锦缎软褥的拔步床,声音闷闷地传来:“不去。”

“什么?!”玲珑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转过身,眼珠子瞪得溜圆,“不去?小姐!这万万使不得啊!这是初一的大规矩!您不去,老夫人会大发雷霆……”

“困。”江清菀已经踢掉了脚上的软鞋,和衣往床上一倒,拉过锦被蒙头盖上。

“天塌了也等我睡醒再说。熬夜伤身,更伤脸皮。”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玲珑,一副雷打不动的架势。

“你也去歇着,守了一夜,不累么?”

玲珑站在床边,看着那裹成一团的锦被,急得眼泪又要下来了。

她张了张嘴,还想再劝,可看着小姐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所有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此刻说什么都是白费力气。

玲珑忽然想起什么,又冲回榻前:“小姐!差点忘了大事!您前脚刚出府不久,大少爷院子里的青松就急急忙忙跑来了!”

江清菀拉被子的手一顿,眼底掠过一丝清明:“大哥的人?何事?”

玲珑赶紧道:“青松说,大少爷昨日已动身离京,亲自赶往颍州去了!他让青松务必转告您,关于您被诬陷偷盗老夫人玉镯那件事,他已有眉目,此番去颍州就是为彻查清楚,很快就能给您一个交代,让您千万安心!”

颍州?

江清菀心头猛地一跳。

那个当初指证看到她“偷”了玉镯的丫鬟春杏,事发后不久,可不就是被匆匆配了个颍州的小管事,远远打发出府了吗?

时间、地点,都对上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瞬间冲淡了睡意。

意外,且动容。

她这位大哥江墨尘,竟将她的冤屈放在了心上,不仅记着,还亲自去查,行动如此迅疾。

这份心意,沉甸甸的。

她缓缓坐起,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被角。

大哥亲自去了颍州,以他的手段,找到春杏,撬开她的嘴,应该不难。

真相大白就在眼前。只是,春杏背后的人会是谁?目的又是什么?

仅仅是为了陷害她这个不中用的嫡女?还是另有所图?

纷乱的思绪在大脑里搅动,让她太阳穴隐隐作痛。

……

与此同时,相府另一端的松鹤堂。

晨光初透,寒意未消。

大小姐江鹤雪,一如既往地在辰时之前,便已娉娉婷婷地候在了松鹤堂紧闭的院门外。

她穿着一身新裁的鹅黄色织锦袄裙,领口和袖口镶着雪白的风毛,衬得她肌肤胜雪。

发髻梳得一丝不乱,斜插一支点翠嵌珍珠的步摇,随着她细微的动作,流苏轻晃,华贵而不失雅致。

仪态完美得无可挑剔,脸上更是带着温婉得体的笑,静静等待着。

“吱呀”一声,院门从里面打开。

老夫人身边的心腹黎嬷嬷探出身来。

料峭寒气让她缩了缩脖子,一抬眼就看到了门外站着的江鹤雪。

“哎哟,大小姐!”黎嬷嬷脸上立刻堆起真心的笑容,赶紧侧身让开,“您又这么早到了!天儿冷得很,快进来,快进来暖暖身子,在耳房喝杯热茶等老夫人起身便是,何苦在外头站着冻着!”

江鹤雪微微屈膝,声音温婉动听:“多谢嬷嬷体恤。请安侍奉祖母是孙女的本分,等一等也是应当的,不敢言苦。”

她举止从容地随着黎嬷嬷走进温暖许多的院子,被引至花厅旁的耳房内安坐。

约莫两刻钟后,内室有了动静。

江老夫人在丫鬟的服侍下梳洗穿戴完毕,由黎嬷嬷亲自搀扶着,缓缓步入花厅正厅。

她穿着深褐色绣福寿纹的锦缎常服,发髻梳得油光水滑,插着一支沉甸甸的金镶玉如意簪,面色沉肃,不怒自威。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恭敬侍立在一旁的江鹤雪身上。

看到孙女衣着光鲜,仪态端方,提前等候在此,老夫人紧抿的唇角松缓了一丝,眼中流露出满意之色。

这才是她心目中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然而,这份满意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当她的视线扫向下首左侧那个空荡荡的座位时,那刚刚松缓的唇角瞬间又绷紧了,眉头也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

“清菀呢?”老夫人目光锐利地转向垂手侍立的黎嬷嬷,“这都什么时辰了?她不知道今天是初一?”

黎嬷嬷心头一紧,连忙躬身回话:“回老夫人,老奴昨日傍晚,是亲自去彩云苑传过话的,二小姐当时也在,是应了的。”

她顿了顿,“方才老奴也使人去彩云苑催请了,那边还没动静,院门似乎还关着……”

“还没动静?”老夫人声音里的冷意更甚。

“祖母息怒。”一旁的江鹤雪适时地开口,声音带着担忧,“二妹妹年纪尚小,许是昨夜贪看闲书睡得晚了些,今早贪睡一时过了头。又或是真有什么不舒服也未可知?这大冷天的,她身子骨一向……”

她的话点到即止,没有明确说江清菀不好,却字字句句都暗示着江清菀的没规矩和懒散。

果然,老夫人积压的怒火被这句看火上浇油的话彻底点燃了。

她猛地一拍身旁的紫檀小几,震得几上的茶盏都跳了一下。

“贪睡?不舒服?”老夫人的声音陡然拔高,“我看她是全然不把规矩、不把我这个祖母放在眼里!从寒山寺回来这才多久?第一次正经来请安,就敢给我睡过头!如此惫懒无状,毫无礼数教养!简直……”

她胸口剧烈起伏着,浑浊的眼中满是怒其不争,“前日看她为了给我采药,能豁出去跳那冰冷的湖,我还当她有几分孝心,懂得转性了!如今看来,哼!不过是一时兴起,装模作样罢了!骨子里还是那股子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跟她那个母亲……”

老夫人话到嘴边,似乎觉得提及程氏太过不堪,硬生生顿住。

“下贱胚子生的,果然也学不会懂事!既如此,就别指望我能给她什么好脸!”

江鹤雪低垂着眼帘,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得意。

寒山寺长大的野丫头,果然烂泥扶不上墙。还以为跳个湖就能博得祖母欢心?天真!

这不,一觉睡过请安的时辰,立刻就把那点好感败得干干净净。

老夫人越说越气,只觉得心口堵得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罢了!这等不知礼数的东西,不必等了!鹤雪,你坐下,陪祖母用膳!黎嬷嬷,传膳!”

“是,老夫人。”黎嬷嬷不敢多言,立刻转身要去吩咐。

就在这时——

“祖母恕罪,孙女来迟了!”

一个声音从花厅门口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江清菀快步走了进来。

她显然赶得很急,呼吸还有些不稳。

一进厅,便规规矩矩地对着主位上的老夫人屈膝行了个大礼,姿态无可指摘。

然而,她此刻的模样,与旁边精心装扮的江鹤雪形成了极其刺眼的对比。

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半旧的淡青色细棉布袄子,颜色洗得有些发白。下面是一条同样半旧的素色罗裙,毫无纹饰。

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支最普通的桃木簪子草草挽了个髻,再无半点珠翠点缀。脸上更是脂粉未施,素面朝天。

可即便是如此简朴到近乎寒酸的衣着,也丝毫掩盖不住她天生的好颜色。

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轮廓精致得如同工笔细描。

只是此刻,那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眼下两团浓重的乌青显得格外突兀刺眼,像晕开的墨迹,将她整张脸的憔悴暴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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