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植,对于人类而言,并不是什么值得吹嘘的行为。
甚至北方大漠里的兽人议会里,也尝试种植一些植物,经过常年的努力也颇具规模。
甚至不少城邦矮人也开始模仿人类,开始了大规模的农业行为。
但是,这种生存模式,对于依靠森林存活的精灵,可以说得上是“亵渎”。
精灵们把苏纳之森,包括林地,草原,溪流,视作圣地,除了小规模播撒点点药草,他们追求“自然与和谐”。
雷欧的建议,对于暗精灵来说,也确实说得上“亵渎”,只是现在的他们,似乎没得选。
在海岸边的野炊,在雷欧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宣告结束。
“生存,还是死亡,得你们自己选。多考虑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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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林间只余虫鸣与枝叶的摩挲。
雷欧躺在那粗壮的枝桠上,看着皎洁的月光被繁茂的枝叶剪碎,化作流动的银屑,轻柔地洒落。
他口中哼着刚学来的精灵小调,曲调悠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寥。
菲莉斯没有如往常一样早早回树屋就寝,而是安静地坐在他身边。
她沐浴在月光下,异色的双眸仿佛蕴藏着流转的星河,此刻正专注地落在那看似悠然自得的人影上。
曲声暂歇,她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如同林间的夜露:
“农业真的能成为暗精灵的出路?”
雷欧停下摇晃的双腿,身体向菲莉斯那边不着痕迹地靠了靠,自然而然的,两个肩膀靠在一起,彼此汲取着温暖。
“只是苟延残喘罢了。最核心的问题,我们这些外人根本不可能解决。”他轻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
菲莉斯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粗糙的树皮,目光依旧锁着他月光下半明半暗的侧脸:
“你只是给了他们一个选择。一个看起来不那么绝望的幻觉。”
“谁让他们根本没得选呢。我猜,连那个女王也是这么打算的。”
“那个饱含盐分的植物?”
“嘿嘿!那是!”雷欧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她收集的那些药材,仔细看看,不少跟帝国的农田里的萝卜白菜也没太大区别。看精灵王那衰弱的模样,多半也都尝试过了。她可不像真的只是研究药草那么简单的人呢!”
“就凭女王出发前的介绍,你就断定这霜晶草是适合海岸边生长?”
“除此以外,我认为没有其它理由。况且,从女王的草药屋里的奇特植物来看,我认为不光是这个,还记得我们上次尝过的甜木头吗?”
“嗯。”菲莉斯回忆着:“有好几种,闻上去的味道都很奇特,但都汁水都很甜。”
“这女王看来真是个天才!不光是这个‘霜晶草’,那个甜木头恐怕也是。”
雷欧的语气带上由衷的赞叹,甚至有点向往:“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搜罗来的这些宝贝,搞得我都想偷偷带点回帝国了。到时候找个风景气候都不错的地方买块地,当个悠闲的农场主,就种植一些女王的宝贝,绝对富得流油!”
“农夫吗…”菲莉斯想象着他挽着裤腿,戴着草帽在田埂间吆喝的模样,再想到自己也生穿粗布衣服,置身于金黄的麦浪之中,不由得唇角微弯,发出一声极轻的笑。
雷欧的手自然地覆上她的手,带着薄茧的指腹习惯性地摩挲着她微凉的指节:
“嗯,我是农夫伯伯,你就是我的乡村老太太,咱们一起看庄稼晒太阳。”
菲莉斯的手轻轻滑过雷欧的手心,带着一丝试探的凉意,随即坚定地、温柔地嵌入了他的指缝之间。
那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粗糙与细腻的触感瞬间交织,十指紧扣。
月光如银霜般洒落,勾勒着她微微低垂的侧脸。
那银白的长发在清辉下柔和得不可思议,仿佛被时间温柔地打磨过。
她似乎轻轻吸了一口气,才让那句低语呼出唇畔,带着尘埃落定般的安宁:
“那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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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希尔精神焕发地叫醒了还在树杈上打盹的雷欧。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才想起今天的行程,跟随希尔去她母亲曾经的居所。
清晨的伊莱西斯显得格外空旷寂寥,薄雾在林间缓缓流淌。
雷欧给三头百无聊赖的狮鹫喂了昨天剩下的几条鱼,接受了一番狮鹫的热情后,一行人便跟着希尔轻快的步伐,向村落南边更幽深的林间走去。
阿尔一路沉默,兴致缺缺,雷欧瞥了他一眼,这个小精灵正是需要思考的时候,就让他自己多用用脑子好了,也不搭理他,任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他一把拽住蹦蹦跳跳、几乎要窜到前面树丛里的希尔:
“喂,小向导,你说你母亲以前的家,真的是在一颗蓝色的树上?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种树?”
希尔被拽回来,非但不恼,脸上反而洋溢着明亮的光彩,仿佛童年的画卷正在眼前徐徐展开。
她兴奋地比划着:“当然啦!有那么——大——的一棵树!”
她张开双臂,极力描绘着记忆中的宏伟:“清晨的太阳从海里升起时,阳光穿透雾气,照在它的叶子上,整棵树就变得像深海一样,蓝莹莹的,会发光!好漂亮的!妈妈总说那是‘晨光给树的礼物’!”
雷欧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蓝色的树?这倒真是闻所未闻。
他们在林间穿行了片刻,脚下的路径愈发模糊,几乎被厚厚的苔藓和落叶覆盖。
终于,希尔在一处略显开阔的林间空地停下了脚步。
空地中央,矗立着一棵并不算特别高大的古树。
树干虬劲,布满岁月的沟壑,枝叶虽算得上茂密,却呈现出普通的深绿,丝毫不见希尔口中梦幻的蓝色,却丝毫不见她失望与悲伤。
她快步走到树下,伸出小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树皮,仿佛在触碰一个沉睡的灵魂。
接着,她将自己的脸颊紧紧贴了上去,闭上双眼,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妈妈…我回来了…弟弟还在远征队里,但他很好,我们很快就能再见了…我…我过得也很好,我遇到了很厉害的人…他比爸爸还厉害……”
她的声音开始微微发颤,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
希尔的低语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破了林间的寂静,也让雷欧心头莫名一紧。
那浓烈的思念和物是人非的哀伤,让他这个惯于插科打诨的人也有些无所适从。
他不想在听下去,正要找几个借口先逃离这过于沉重的氛围,眼角余光却瞥见远处矗立的一个身影——那位年轻的长老,目光复杂地凝视着树下的希尔。
雷欧缓步踱了过去,在长老身旁停下,同样沉默地望向那个小小的、紧贴着树干的身影。
过了许久,雷欧才低声开口,打破了两人间的沉寂:“她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长老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希尔身上,声音低沉而悠远:
“像她一样…拥有阳光般笑容的女性。勇敢,坚韧,热爱着森林里的一切生灵…非常非常优秀的女性。”
他顿了顿,喉头滚动了一下,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歉疚:
“她……在王庭的日子,很不好过吧?”
雷欧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
“一个暗精灵,没了父母,在王庭,你或许比我清楚。”
“当初……”长老刚吐出两个字,似乎想解释什么,却被雷欧干脆地打断了。
“没什么当初,她都已经接受了。”雷欧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既像是对长老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强调某个事实。
长老蔚蓝的眼中闪过一丝震动,他默默地点了点头,脸上那点试图追忆往昔的神情迅速褪去,重新被一种决断的肃穆取代。
他挺直了背脊,转向雷欧,正色道:
“人类,我们昨晚已经商议过了。”
雷欧挑眉:
“是由我来消灭你们暗精灵,还是放任你们自生自灭?”
他的话语依旧轻佻,但那份严肃却透过每一个字清晰地传递出来。
“……我也说过,我们和被消灭,已无本质区别。”长老的声音里是深深的无力感。
雷欧听懂了长老话语里那份绝望的默认。谁又能这么快就接受“灭亡”呢?
“走吧,你也不是专程来看小姑娘哭的吧。我们谈谈吧。”他朝不远处的菲莉斯使了个眼色。
菲莉斯心领神会,微微颔首。
随后,雷欧便跟随着长老的身影,无声地融入了更深邃的林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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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精灵的聚落,果然不大,不一会长老将雷欧引至一间同样显得空旷、但明显是议事用的小屋。
推开门,屋内已有几位穿着打扮与长老相似的暗精灵青年在等候。
他们大多正值壮年,是部族的中坚力量。
此刻,他们蔚蓝的眼眸中清晰地映照出复杂的情绪:一丝微弱的期待,更多的则是深重的迷茫、难以掩饰的惊慌,以及刻入骨髓的恐惧。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
雷欧目光扫过一张张紧绷的脸,嘴角一咧。
毫不客气地径直走到简陋的木桌前,那带着毁灭性直白的开场白再次炸响:
“有答复了吗,想怎么死?”
这嚣张语气,这傲慢的态度,与他和长老初次交锋时如出一辙,充满了令人不快的挑衅。
然而,屋内的青年精灵们显然没有长老的沉稳和涵养。
瞬间,凝固的空气被点燃了!
有人猛地攥紧了拳头。有人呼吸变得粗重,胸膛剧烈起伏。
还有人眼中那点微弱的期待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被侮辱的熊熊怒火。
所有的惊慌恐惧,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宣泄口,齐齐化作了针对雷欧的、赤裸裸的愤怒。
雷欧好整以暇地欣赏着精灵们眼中喷出的怒火,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们还有怒气,他们没有接受命运,这样就拥有无限的可能。
长老见状,急忙上前一步,试图开口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人类,你……”
雷欧右臂猛地一振!赤红色的火焰如同有生命的“腾”地一声缠绕上他的小臂,炽热的高温瞬间驱散了屋内的湿冷,也将长老未出口的话硬生生堵了回去。
雷欧傲然立于焰光之中,目光如炬,扫视着被震慑住的精灵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煽动性:
“看来你们都不想死,但是不死不行!我们人类有句话,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们想要活着,就必须先死!”
一个离得稍近的暗精灵青年被那凭空出现的火焰和雷欧惊世骇俗的言论震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随即强烈的屈辱感和被愚弄的愤怒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几乎是吼了出来:
“人类,那你告诉我,我们怎么才算死,怎么又才算活着!?看着你在这里大放厥词,就算活着吗?!”
他手臂上的火焰骤然熄灭,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脸上的笑容变得高深莫测,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
“你对我发火,就说明你还活着。如果你们都对我说的话,没有怒气,确实和死了没区别。恭喜你们,你有资格活着。”
他这番诡辩般的“生死论”,让屋内的精灵们陷入了更深的困惑和思索,愤怒虽然未消,但那股纯粹的敌意似乎被搅乱了。
趁此机会,雷欧迅速从怀里掏出一片早已准备好的、覆盖着点点白霜的干枯草叶,轻轻放在桌面上:
“各位,尝尝这个。”
长老深深看了雷欧一眼,第一个伸手拿起那片不起眼的枯叶,毫不犹豫地咬下了一小块,在口中细细咀嚼。
片刻后,他的脸上骤然浮现出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这……这不是海草!为什么……为什么会有如此纯粹的海盐味道?!”
长老瞬间捕捉到了关键。
不是海草,却有着海草特有的海盐味道,说明什么不言而喻。
有了长老带头,那几个惊疑不定的青年也纷纷上前,各自取了一点放入口中。
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压抑的惊呼声在屋内响起。
每一个尝过的人,脸上都写满了不可思议
——那浓烈的咸味,完全颠覆了他们对地上植物的认知!
雷欧看戏也演得差不多了,他又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精灵风格布料缝制的精致小布袋,在众人眼前晃了晃,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这叫‘霜晶草’。这些,是它的种子。”他故意停顿,让信息充分发酵,
“这是这个草的种子,能够适应你们这里的气候,对,哪怕用海水直接灌溉也可以生长,而且它的长势很快,甚至根本没有什么虫害。”
长老颤抖着手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布袋,感受着里面微小生命的分量,内心的震撼无以复加:
“你……你连种子都准备好了?人类……你……你到底在图谋什么?”他看向雷欧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审视和不解。
雷欧摇了摇手指,神情严肃:
“首先,你们暗精灵会死,这是事实。
其次,要让你们去死的,是远在王庭的女王,包括你手里的那一袋‘毒药’,也是她亲手准备的。
至于,为什么让我来,难道你不认为,比起你们的女王亲手处决你们,有一个擅长阴谋诡计的邪恶人类来毁灭她的子民,不是显得更合理吗?”
一屋子的精灵,包括那些激进的青年,此刻都如遭雷击,彻底僵在原地!长老更是倒吸一口凉气,浑浊的眼中瞬间布满了惊涛骇浪。
年轻的精灵们或许还不能完全理解王庭内部的分裂与倾轧,但长老瞬间想通了其中的关窍,脸色变得一片灰败,又带着一丝悲凉的释然。
“行了,反正你们也没得选。我强调一遍,你们不选择,会死,你们种下了这些种子也会死!当你们收获后,你们仁慈的女王,恐怕还会送来更多的‘毒药’,让你们死得更彻底一点,选吧,我耐心不多。”
雷欧双手背在身后,还在脑中构思着怎么用精灵语说话才能显得自己更高大时,那一屋子的精灵们立马就做出了他们的选择,这快速的统一抉择,更加证明了暗精灵们的困境。
那个先前愤怒质问他的青年精灵猛地踏前一步,他的眼中依然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和一丝抓住救命稻草的急切:
“人类!你说的那些弯弯绕绕,什么死啊活的,我们听不懂!也不想懂!”
他指着长老手中的种子袋,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底层精灵特有的、对生存最朴素的执着:
“我们只想确定!只要把这个埋进土里,好好伺候它长大,我们就不用只靠大海的垂怜,不用天天担心饿死在海滩上了,对吧!”
这个精灵质朴呐喊,打消了其它人心中的犹疑,比起真正的阴谋诡计,生存才是第一要务。
“你们可是选了一条艰难的路啊!我会让我的同伴教你们怎么来种植它,很简单,你们一学就会,比你们在礁石缝里找吃的容易多了。”
古老的“禁忌”,与“亵渎大地”,在生的渴望下,被无情的碾碎,希望是最蛮横也最有效的破城锤。